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打了五天,每日枕戈待旦,担惊受怕,如今山穷水尽,弹尽粮绝,卢坤义真的累了。
谢瞻同样满面疲惫,眼底布满了一根根的红血丝。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
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瞳孔微微涣散,面庞显得黝黑瘦削,嘴角边也长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不过这看起来并没有折损他的英俊。
相处这些时日,卢坤义早已彻底放下了他对谢瞻的成见,这个来自京都的贵族青年,本以为他在人生最后一刻会愤怒,绝望,无助,不舍。
但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是淡淡的。
即使是这样落魄的时候,这个青年都落魄得比旁人高贵优雅。
“你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谢瞻问他。
卢坤义想了想恨声骂娘道:“当初在婴子谷,真该拼了命不要先一刀捅死边豫,免得这个畜生日后再祸害人!”
谢瞻看向他,旋即两人对视着放声大笑起来。
死到临头还能笑得这么豪爽,在一片近乎凝滞的死亡气息中着实是诡异,山洞内其它的士兵和百姓们听了都长吁短叹默默流泪,反正他们是笑不出来。
“是条汉子!”
谢瞻大笑着站起来,拍了拍卢坤义的肩膀道:“待会儿你领一队往西,我领一队往东.突围,咱们兄弟两个便生死由命了!”
卢坤义郑重点头。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拼死一搏。
边豫没想到这群人都要死到临头了还这般能打,作为宗缙的得力干将,他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先前因为轻敌被谢瞻和卢坤义几乎当猴一样耍得团团转,如今边豫也料到了这两人会从何处突围下山,早就在几处设下埋伏,只等人来送自投罗网,来个请君入瓮。
大火一直烧到凌晨鸡鸣时分,熹微破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被大火肆虐的钟翠山巅,动物和人的尸体漫山遍野,哀鸿阵阵。
“朝廷军来了!援军来了!”
就在两军打得如火如荼之际,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
紧接着,这道声音便宛如魔咒一般在叛军中回荡,敌军方寸大乱。
边豫勃然大怒,他素来治军严厉,以为是有人谎报军情,大声喝令众人不许乱了阵仗,谁乱一刀过去砍了谁的脑袋。
等到后排的叛军都逃走了,边豫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扭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一众红衣甲胄的士兵不知何时绕到了自己的斜后方,自己竟被来救援的朝廷军包了饺子!
吓得边豫立即夺过近卫的衣服就披在身上,仓皇择小路逃之夭夭。
萧砚率人如何追击叛军余孽自不必提,且说沈棠宁不放心萧砚是否真的施救,便跟随萧砚一行来到临清,入城后萧砚却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她往前了。
沈棠宁自知再一意孤行恐成累赘,遂听他话待大军驻扎的安全之处。
忽见山火弥漫,一路百姓四散逃去,而登高远眺,偌大的县城几乎人去城空。
萧砚一面安排人手挖通钟翠湖环城的一侧来阻隔山火,一面带人驰援谢瞻,沈棠宁见情势危急,一时也顾不得个人安危,下车进城动员城内落在后面的老弱妇孺有序撤离。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看不下去边豫所作所为,随着天空一阵剧烈的轰隆雷鸣,适才还晴朗如洗的碧空霎时间乌云密布,不消片刻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一个时辰后,不仅边豫仓促而逃,大火也被大雨逐渐扑灭,百姓们纷纷喜极而泣。
沈棠宁担心谢瞻身上的伤,人人都在回城,她命赵庆驾驶着马车两人往城门口赶,走到城门楼的时候,赵庆在前头忽地顿住了马,指着前头一匹浑身乌黑的白蹄骏马大声叫道:“夫人,那是将军的白蹄乌!”
沈棠宁惊喜地掀开帏帘。
……
谢瞻受了重伤,倘若当时不是他的卫兵强撑着把他背到了一块岩石之后,只怕他便要被边豫的那把利刃劈成了两半。
沈棠宁颤着手解开他的衣服,发现他浑身上下几乎没了一块好肌肤,但凡是有伤的地方,血肉都跟着衣服黏连在了一起。
大夫来给他看过,说得赶紧清理伤口,开了些药,沈棠宁费了很大的力气给他全身的伤口都清理了一遍,从早晨忙到傍晚没吃一口饭,也许他是太累了,昏睡的时候眉宇间都是紧紧皱着的,不时发出几句含糊的呓语。
沈棠宁也不禁看得愁眉紧锁,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眉心上,想要抚平那道褶皱。
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道痕迹依旧直挺挺地皱着。
雨停了。
沈棠宁不得不放弃了。
她支颐看着谢瞻,发现他黑瘦了许多,两颊都瘦凹了进去,衬得他的鼻梁又高又挺……看着看着,逐渐地,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她也实在困累,在他的病床边就这般合衣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谢瞻还未苏醒,阿顺就跑来很着急地告诉沈棠宁,说他们主子回来了,身上却受了极严重的伤,但他让军医们都去给士兵们看病了,怎么也不肯医治,请她帮忙先去看看。
沈棠宁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向谢瞻。
那厢阿顺仍在不停的催促,思虑再三,沈棠宁还是带上了药箱,跟着阿顺去了萧砚的房间。
萧砚前去追击边豫,边豫老奸巨猾,让他的亲兵穿上衣服扮成他的模样,而他自己则只带了不到十个人骑了匹快马一路北逃。
萧砚追了一天一夜硬是没能追上,兼之如阿顺所言的确受了重伤,有道从肋骨下方斜着刺进腹腔之中的贯穿伤,随着骑马的颠簸伤口始终流血不止,只得铩羽而归。
沈棠宁从萧砚房中出来,听到丫鬟说谢瞻醒了好一会儿了,又惊又喜,忙快步去看他。
因边豫主力军已被冲散,威胁不到济南了,而我军大部分士族都有不同程度的负伤,萧砚便安排军队暂时驻扎在了临清,如今几人共同住在驿馆之中养伤。
沈棠宁进屋的时候,屋里一股子浓重的药味,谢瞻上半身除了脸之外都被绷带缠成了一只粽子,正听他手下另一位同样伤得不轻的副手汇报军情和百姓伤亡安置情况。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直到那人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她才进去。
谢瞻见到她进来了,眼皮子微微一动,阖着回靠在了枕上。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沈棠宁坐到他身边,帮他把喝空的药碗递给丫鬟,柔声问。
谢瞻没言语,半响方懒懒道:“我没事,困了……你做什么?”他睁眼怒瞪她。
沈棠宁刚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下就被他甩开。
她愣了下道:“我试试你有没有发烧,这两日天不好,我怕你着凉生病。”
“那倒不必你来操这闲心。”
谢瞻上下看了她两眼,闭了眼重新躺回去,“别来烦我,我要困觉。”
沈棠宁耐心地说:“你刚昏睡了这么久,还是先吃些东西垫一垫才好,不然腹中饥饿,对伤势恢复也不利,我让人给你煮了点粥,里面是你爱吃的裙带菜,马上就端过来。”
“随你。”他不冷不热地道。
饭菜还没端过来,沈棠宁把纱布清水和药膏都摆好放在了一边,掀开他身上盖的被子去解他后背系的绷带结。
谢瞻猛一转身要发火,恰她抬头,午后温暖的日光落在她的脸上,将她乌浓的瞳仁染成了淡淡的浅金色,白皙如凝脂般的肌肤上一丝瑕疵没有,清晰可见上面的绒毛,此刻正满脸紧张地看着他。
“我弄疼你了?”她连忙问。
谢瞻到嘴边的话就憋了回去。
只是一想到她对萧砚一定也是同样的关怀体贴,心里就跟吃了只苍蝇似的发酸发涩。
“你以为我是你那旧情郎,被戳了一刀子就要死要活,我看你趁早去照顾他为妙,别在我这里白费功夫,说不准你把他伺候好了,他一高兴就把你力排众议娶回家了。”
他阴阳怪气地道。
沈棠宁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把解下来的绷带放到了一边,用纱布擦拭他的后背,涂上药。
谢瞻见她不答话,更以为她是默认,一股气就直直横冲上了脑壳,尖酸刻薄地道:“我劝你别这么上赶着,刚和离就迫不及待地想嫁进萧家,作为妇人,还是知道些礼义廉耻好,免得……”
一语未了忽地龇牙大吼一声,“沈团儿,你想弄死我?!”
沈棠宁心想弄死你就算了,把你这张嘴给缝上最好!
那伤口中渗出了丝鲜血,谢瞻额头上也冒出了不少冷汗,沈棠宁给他重新清理了下,以为疼到这份上这厮嘴巴就能闭上了。
谢瞻又说了几句,她都充耳不闻,似乎也有些自讨没趣。
等她双手从他肩膀两侧拉来绷带系到胸口结束的时候,头顶上谢瞻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了你和离书,你就能就此脱离苦海,离开谢家了?”
“你什么意思?”她终于抬起了头。
“没什么意思。”
谢瞻抻了抻胳膊,慢吞吞道:“就想提醒你一句,我这人可不像那个你姓萧的情郎,素来睚眦必报,你若叫我心里不痛快,你就别想痛快,只要我不放你,你休想离开谢家!”
沈棠宁拧起眉来。
打从这人刚睁开眼见她第一眼开始,不是在挖苦就是在讽刺。
她看着他道:“阿瞻,我知道你现在身上不舒服,心里憋闷想发脾气,但大夫说你体格好,你遵医嘱好好养伤,一个月就能下床了,这都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不知我哪里又惹你了,你说我叫你不痛快,是因为救你的人是仲昀吗?我不知你和他曾经究竟有何过节,就算如此,他毕竟也救了你,你何必……”
仲昀仲昀,叫的当真是亲切的不能再亲切了!
“我让你和那个狗东西来救我了?”
谢瞻本来被情敌相救心里就有疙瘩,又听沈棠宁字字句句维护萧砚,更是火大,一时控制不住冲她吼道:“你又算什么东西,来教我做事?别以为我救了你,你在我眼里就是个人物了,沈棠宁,我是厌烦他,但你也别自作多情,妄想对我指手画脚!”
“我没有……那你为何要救我,你当初为何不看着我掉下山涧去死?”
“我早就说过,你以为我想救你!若不是刀卡在那马车上,哪个蠢货愿意陪你去死?!”
沈棠宁咬着唇,眼圈慢慢红了。
她真是自作多情,他心里一直喜欢的那个人,明明是永宜县主。她竟会误会谢瞻救她,不愿和离是……喜欢她,多么可笑!
“你不用冲我发火,我把和离书给婆母,她自会为我做主……”
谢瞻冷笑道:“如今天下大乱,你就是去找陛下他也没空伺候你,何况那和离书上都没有我的印信,你以为顺天府能答应让你和离?”
“够了!那好,既然你这么讨厌我,你当初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我们两个就此两清了!你把你印信给我盖上,我保证日后绝不来碍你的眼!”
沈棠宁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冲着谢瞻叫道。
第52章
卢坤义睡得正香,被隔壁的争吵声吵醒了。
他一瘸一拐进来的时候,屋里沈棠宁早就走了,只留下个谢瞻躺在床上看着手里的似乎是块玉佩还是什么东西的发怔,听到有人进来,他闭上眼睛收起东西来,冷冷道:“你也滚出去。”
两人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卢坤义说道:“你冲我发什么火,我可没惹你,不是我说,你纵有一身气性胆量,发到宗景先和张元伦身上,冲你老婆算什么有种?”
“快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