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棠宁就收到了来自京城中公爹谢璁寄来的家信,信中白纸黑字,告诉她为表谢瞻收服河北失地,两度救驾功勋,隆德帝已经下旨册封汝阳郡主为靖安公主,意为叛乱平定之意,并命她一个月后便下嫁镇国公府,与谢家结成秦晋之好。
谢璁信中说道,他知沈棠宁性情温驯贤淑,且生育子嗣有功,不欲无故休妻,据理力争之下,最终让隆德帝允诺令公主以平妻之礼下嫁谢瞻。
谢璁深知自己这个儿子素来桀骜不驯,与他关系不睦,恐其不愿和离与皇室联姻,故希望沈棠宁收到信后能从中劝和,不要让谢瞻犯下大错,后悔无极。
话已至此,沈棠宁便明了了。
世人皆以尚主为无上荣耀,然而对于世代簪缨的贵族子弟来说,姓氏的荣耀甚至超越了至高的皇权,几大贵族之间宁可相互通婚也不愿与皇室联姻。
以谢瞻的性子未必真就愿意尚主,一辈子屈居于人下。
所以谢璁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来求助自己这个儿媳。
“从年幼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不靠家族封荫报效国家,凭一己之力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就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沈棠宁不想耽误谢瞻的前程,他如今正立下不世功勋,是建功立业之时,且两人的关系至多不过是朋友而已,并无深厚的感情基础,那靖安公主待他又一往情深,她离开就是最好的选择。
萧砚在离开那日曾问她以后的打算,沈棠宁说:“如今镇江无战乱,我想先回沈氏老家镇江,等到天下太平之日,我再亲自去找哥哥。”
萧砚似乎也察觉到了沈棠宁有意与他保持距离,每每他想和沈棠宁单独相处说话,谢瞻那名叫做长忠的侍卫就总用警惕和仇恨的眼神瞪他,寸步不离地守在沈棠宁身边。
即便如此萧砚也不愿放弃,他相信只要他愿意等,总会等到沈棠宁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两日之后的清晨。
驿馆之中,萧砚从迷迷糊糊中醒来,觉得大脑甚是昏沉,揉了揉眉心,刚开门一个侍卫就匆忙跑了过来。
“不好了大人,谢夫人留下一封信不告而别了!”
萧砚瞬间睡意皆无,急忙拆开信看。
信中只有一首词。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萧砚骑马追出去时,白云悠悠,青天碧水,那一道熟悉的身影早已芳踪难寻。
……
当初谢瞻离开顺德,在顺德驻扎了五千朝廷军,同时拨给了沈棠宁一个总旗,也就是五十余人的护卫队。
加上谢璁送来的护卫,这一行约莫一百人的队伍,离开河北后并未如沈棠宁和萧砚约定的那般转水路去江苏镇江,而是转道去了山东琅琊。
沈棠宁骗萧砚,女儿和温氏都在镇江老家,其实这两人都还在琅琊。
公爹谢璁让她先去琅琊避风头,王氏是山东大族,向来不参与政事,就算是最差的结果,宗缙也绝不愿得罪这些老牌宗族,只会想方设法讨好他们赢得对方支持。
这一路走来,沈棠宁原本以为萧砚会想明白,她不想耽误萧砚,也不想再欠他,只是这几日无论她暗示还是明示,萧砚都始终一厢情愿地认为两人还能再重新开始。
和萧砚分道扬镳后,沈棠宁一行北渡黄河,花了四五日的时间到了山东境内。
虽说走官道要多花十日的时间才能到琅琊,如今山东一带也太平无虞,但走官道还是最安全万无一失的选择。
官道尽头是一望无尽的尘土,而官道四周,但凡是阴凉之处俱被流民占据,大多以一家老小七八人一行为多。
宗缙张元伦叛乱后,各地流民四起涌入山东河南等地,沿途以来这样的场景早已不新鲜,沈棠宁见他们可怜,本想让长忠给他们一些吃食充饥。
然而长忠却十分严肃地说流民太多,倘若分赐食物容易引起骚动,沈棠宁叹了口气,不得不作罢。
晌午时分,天气愈发毒辣了起来。
沈棠宁没有驱逐流民所占之地,命车队暂时停靠在无人之处,让长忠从行礼中找来几匹粗布搭在马车之间,这样大家便都可以在阴凉处休息吃饭。
“哪里来的乞儿来攀亲戚,还不快滚开!”
“大姐姐,救救我,我是芳容,大姐姐!”
争执间,女子凄厉的哭声传来,极是耳熟
锦书掀开车帘。
“出什么事了?”
士兵忙道:“是个叫花子,姑娘不必下来,小人这就把她赶走!”
“慢着。”
锦书扶着沈棠宁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那乞儿看到沈棠宁一时更是激动,几乎要扑到沈棠宁身上,幸好被周围的士兵拦住。
沈棠宁在车上听她声音熟悉,走近一看这女子浑身破烂,蓬头垢面,面黄肌瘦,依稀可见面容是从前的模样。
正是沈弘谦之女,她的堂妹沈芳容。
“姐姐,求你看在我们ῳ*都姓沈的份儿上救救我,我快要饿死了,姐姐!”
沈芳容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声泪俱下。
锦书一愣,旋即忍不住冷笑起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二姑娘!您从前可没少欺负我们姑娘呢,现在怎么了,落到这般境地倒晓得来求我们姑娘叫一声姐姐了?”
沈芳容哭道:“姐姐,当年都是我太不懂事,可我已经没有娘了,爹爹和哥哥至今生死未卜。叛军攻入京城后,我被掳走……他们凌辱了我,若不是我装死躲过一劫,今日的我只是一副尸骨了!”
说着便膝行到沈棠宁面前,倚在她的裙摆下低声啜泣道:“姐姐还记不记得幼时我们常一起在平宁侯府的三角亭子外踢毽子,那时候我们一家无忧无虑多快活!我知道我做了许多的错事……也不敢求姐姐原谅,只求姐姐赏我一口饭吃,让妹妹不至于饿死,芳容为您做牛做马都使得!”
“带她去换身衣服,吃些东西吧。”
沈棠宁对碧玉嘱咐完,转身上了马车。
沈芳容在身后又是一阵磕头声。
两人回到马车里,锦书叹道:“二姑娘这般,也是怪可怜的,大约这便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吧!”
这样兵荒马乱的世道,不知何时才有个头。
两人感慨了一回,沈芳容重新梳洗换过了衣服,坚持过来给沈棠宁磕头谢恩。
沈棠宁说不必,她并不想见沈芳容,只让侍卫给她单独安排了一辆马车,先去吃了饭。
她的确是有些可怜沈芳容,毕竟让她硬下心肠对这个有血缘之亲的妹妹视而不见,相当于断了她的生路,沈棠宁做不到。
但也能想到倘若来日她落到这个境地,沈芳容却不一定会救她。
沈芳容自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不提。
闲言少叙,七日之后,车队行至德州平原,在平原驿站下榻。
到半夜时,驿站的库房不知怎的忽起了大火,众人纷纷提了水桶去灭火,整个驿站乱成一锅粥。
虽然走水的库房距离沈棠宁住的客房尚远,长忠仍是不放心,放下水桶跑到沈棠宁住的客房门口轻敲,不见有人来开门,又用力敲了几下,仍是没有任何动静。
长忠莫名心慌了起来,二话不说撞开房门奔了进去。
却见房内床上哪里还有沈棠宁的影子,长忠急忙摇醒在一旁睡得正香的锦书,问她沈棠宁去了何处,锦书茫然不知,听闻沈棠宁不见了,花容失色。
长忠自知闯下大祸,那库房失火极有可能是对方调虎离山之计,而锦书能睡得这么死,必定是熟人作案!
待他与锦书去寻那数日前从流民群中救出的沈芳容时,沈芳容早已消失不见。
第55章
太原行宫。
婢女捧着菜碟跪在宗瑁身边战战兢兢道:“太、太子殿下,奴婢无论如何劝说,谢夫人都不肯吃……”
宗瑁一怒之下拂落了所有的菜碟,怒气冲冲要去沈棠宁所住的寝殿。
“殿下且息怒!”
沈芳容不知何时悄然走了进来,笑吟吟地走到宗瑁身边,替他斟了一盏酒。
宗瑁眼中闪过一抹嫌恶。
“你来做什么?”他一动不动。
沈芳容脸上的笑容一时僵住。咬了咬唇,脸上又重新挂起笑容,柔声道:“殿下,芳容有法子能让姐姐吃饭,不再绝食。”
自从沈棠宁被沈芳容掳来太原之后,她就再没吃过一口饭,如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见到宗瑁就装瞎闭眼,一眼都不愿看他。
宗瑁甚至不敢再去看沈棠宁,让婢女们把屋子里所有能自尽的尖锐之物都收了起来,唯恐她自尽,又被她的绝食气得食不下咽,心中烦恼极了。
“你有什么好法子?”
沈芳容指尖抚上宗瑁的衣襟,来回摩挲,羞涩低首道:“早在京都之时,芳容便倾慕太子殿下已久,可惜殿下满心满眼都只有姐姐……芳容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若殿下不嫌弃,今夜愿自荐枕席,侍候殿下。”
隆德帝大寿当日,宗瑁随宗缙攻入京都,当时京都大街小巷一片骚乱,到处都是横行的叛军和尸体,宗瑁一早知道沈棠宁在普济寺,但为了以防万一,还特意派人去平宁侯府保护沈氏一家。
沈芳容正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求宗瑁的属下将她带走,否则留在京都,她已因郭氏下狱被毁坏了名声,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辈子无法为她娘报仇。
而跟着宗瑁,说不定日后宗缙荣登大宝,她还能跟着宗瑁鸡犬升天!
宗瑁眯眼看了她片刻,说道:“你和你姐姐当真是不同的性子,”依然没去理会沈芳容递来的酒,“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这便是明确拒绝沈芳容的意思了。
沈芳容怎能甘心,不仅不收回手,反而扯下衣衫,把整个胸口都依偎在了宗瑁的身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不要赏赐,殿下是不是嫌弃我……”
宗瑁耐心终于告罄,蓦地抓住沈芳容的头发将她扯开,疼得沈芳容尖叫一声。
“沈芳容,我对你这种连亲姐妹都出卖的下贱女人不感兴趣!”
沈芳容扑倒在地上,头皮痛到发麻,又咬着牙爬到他身边道:“太子殿下,我真的喜欢您,想留在您身边伺候……”
宗瑁掐着她的脖子。
“别以为你能威胁孤,你要是想现在死,孤也能成全你。”
沈芳容几乎被他扼死,翻着白眼颤声道:“殿……我……我……愿意,我……错……了,求……”
……
沈棠宁闭着眼躺在床上。
沈芳容端着一碗粥走到床边坐下。
“姐姐,我知道你恨我,在太原行宫这么多天,你连一个正眼都不给我。”
“既然你都已经这么恨我了,那不妨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还记不得隆德三十年的那个冬天,你的未婚夫忠毅侯邀请你去参加他那皇孙侄儿的周岁宴……哦,就是你和镇国公世子苟合的那天,那日我和我娘是沾了你的光才有幸进了东宫,宴席还未开始时去如厕,在一块假山后面,你猜我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