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两厢里都得了自在,又何必苦苦守着往事不放,再生事端,又起波澜呢?”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臣妇是个贪财如命的卑劣之人,不值当皇上挂怀在心,还恳求皇上,放过臣妇一家吧。”
李秉稹的掌心顿然一空,额间青筋猛然跳动,屈着指节在半空中攥成了拳,脸上亦笼上层阴云。
他垂下发红的眼睛,望着跪匍在身前的女人。她显然被吓得不轻,正瑟瑟发抖,好似再略微施压,就能全然崩溃……
他快速转转碧绿扳指,微微眯眼,暂且压下心底万千涌动的情绪。
“朕乏了,郑夫人先回去吧。
你的账,今后…慢慢算。”
最后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暗含威胁,听得徐温云又是一阵怵然,可至少暂且,她能从此地超脱出去。
直到此时此刻,徐温云也不敢怠慢,又是依着规矩磕了头,这才手脚哆嗦着退了出去。
踏出殿门的那刻。
徐温云只觉一直吊着的那口气好似散了,终是有些绷不住,面如土灰,在下石阶时,脚底趔趄着几乎就要栽下去,得亏个内官眼疾手快,上前搀住了她。
她浑浑噩噩着,骨头就像是散了架般无力,只强打起精神,勉力应对着内官与引路的宫婢。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游魂似得踏出宫门,她脑中还混沌着,就远远望见玉带桥前,停了辆荣国公府的车架。
郑明存已经在等着了。
他着了身天水碧的圆领襴袍,静立在车架旁,望见她的瞬间,就含笑迎上前来,瞧着很有些芝兰玉树,温润郎君的意味。
可若在徐温云眼中,却丝毫不亚于吐信子的毒蛇。她现在还能强撑着走出宫门,就已是不易,再分不出多余的心神来应对他。
只勉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郎主。”
到底是夫妻多年,
郑明存瞬间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且定睛仔细打量了番,发现她发髻上少了根钗。
他眸光微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怎么回事?”
这人还有脸问怎么回事?
若非他想出什么借种求子的荒谬之举,又岂会有今日的塌天大祸?
因果轮回。
报应不爽。
郑明存千算万算,以弟妹性命将她死死拿捏,却必然想不到,她借种的对象,竟会是现在稳坐皇椅,杀伐果决的圣上!
现在好了。
事情一旦败露,他荣国公府通家老小指不定都要填进去。
什么苦心孤诣隐藏的不举隐疾,什么费心佯装的翩翩君子,什么尊荣,什么体面……全都完了!
一想到这些,徐温云心中就顿生出万千怨念。
可偏偏还不能将此事告知郑明存
否则以此人偏执阴鸷的性子,还不知会做出些什么过激之举。
他与辰哥毕竟不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保不齐知道事情真相后,为捂住借种求子之事不败露,为保全整个荣国公府,心狠手辣将她与孩子齐齐灭了口呢?
“说话。
这失魂落魄的样子,究竟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在宫中出了什么岔子吧?”
郑明存眯着眼睛,语气凝重几分。
徐温云脑中闪过无数瞬念,依旧还混沌着,鸦羽长睫微颤,薄唇轻抿,弱声支吾道了句。
“无甚。
不过是头次见皇上,畏惧天威,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罢了。”
这么一说,郑明存便能体谅了。
毕竟就算是他,当年头次在歪柳巷时,撞见还尚且是煜王的李秉稹时,都一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更何况徐温云还只是个内宅妇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见识过帝王的皇威。
“母亲。”
此时辰哥儿听闻她出宫了的消息,由车架上被乳母抱下来,展开小手臂,颠颠颤颤着就朝她跑来。
因着难得出门,所以孩子今日穿得格外鲜亮,头顶还戴了个带沿毛毡帽,极其稚巧可爱。
再多的忐忑不安,也在见到孩子的那颗,被抚慰治愈了不少,徐温云立即蹲下身来,将那小小的一团揽入怀中。
瞬间。
鼻头一酸,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
“此处风大,先上车吧。”
诰命夫人的衣裳太过厚重,徐温云不好将孩子抱在怀中,于是辰哥儿便在中间,左手抓着郑明存,右手牵着徐温玉……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走过护城河的石板桥,先后踩着踏凳上了车架。
“连续两日起了大早,想必你也疲累了,待会儿可在仙客汇先好好歇歇。
现在本还没到螃蟹肥美的时候,原也只是尝个鲜,待到了十一月时,咱们再去吃次肥美的。”
徐温玉默了默。
她知此时委实不该扫兴的,可方才在养心殿,仿佛淌了趟刀山火海,实在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
抿抿唇后,放低了声音道。
“郎主,我今日实在疲惫不堪,这头重脚轻的,身上也有些不爽,能否……容我先回府歇着?”
郑明存闻言,立时蹙起了眉头。
当着孩子的面,他到底没有直接甩脸色,只笑意不及眼底,言语中隐藏着锐利的锋芒道。
“便再忍忍,如何?
今日我休沐在家,难得有时间陪你们母子出门逛逛,且仙客汇的秋蟹宴难定得很,如若不去便是浪费。且辰哥儿也心心念念着,要去吃大螃蟹呢……”
辰哥儿是个体贴孩子,听说徐温玉头重,便伸出小手,想将她头上那顶诰命夫人的沉重冠帽取下来,奶声奶气道了句。
“天大的螃蟹,也及不上母亲身子重要,母亲,待回了府,辰哥儿给你好好捏捏肩。”
徐温云不是没有听出郑明存语中的不满。若是以往,早就退让忍耐,遂了他的心意,可今日心力交瘁之下,实在顾不上许多,直接道了句。
“郎主见谅,我今日实在乏力,便就不作陪了,郎主带着辰哥儿去,又或者再邀上两个同僚同去,想来也是无碍的。”
可本来就是一家三口齐聚的日子,单单少了妻子这个重要的角色,又算得上什么呢?
郑明存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
只是徐温云向来柔顺,从不忤逆,今日破天荒头一次,他心中虽有些不悦,可到底担待下来,当下并未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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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耸入云,巍峨高阔的宫墙之上。
着了龙袍的男人身姿笔挺,卓然而立,剑眉斜飞入鬓,眉眼浓烈,薄唇绷紧成条直线,眸光向城墙下方眺望……
那个穿着诰命夫人翟服的女人,身形瘦弱,脚步飘移,她那郎君立即笑迎了上来……
无论谁看了,都是副郎情妾意,缱绻情深的场面。
李秉稹浓墨般的凤眸,猩红一片,通身的戾气都涌了涌……
她方才在殿中时面对他,只有惊惧猥缩,现在却在郑明存面前,柔顺乖巧。
气。
委实气。
气到方才有许多个瞬间,李秉稹动了漫天的杀心,差点就要下令将整个荣国公府连根拔起。
可他最大的感受,竟不是生气。
而是庆幸。
天知道望见她活生生站在眼前,随着众人行礼问安时,他心中有多庆幸!
什么隐藏身份,谎话连篇。
什么忤逆不准,冒犯顶撞。
什么漏洞百出的呈堂证供。
这几年与别的男人花前月下也好。
生儿育女也罢。
……
可只要想到她还没有死,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他忽就都能原宥了。
身为帝王鲜少有的耐心与慈悲,以及作为男人强烈原始的占有欲,全都集中在了这一个女人身上。
可她呢?
她现在宁愿翡断玉碎,自裁身亡,都要与他划清楚河汉界。呵,以前那个对他夜夜求欢的寡妇,现在却作出副贞洁烈妇的模样。
强逼太过,她是真会一心求死的。
不得轻举妄动,还需缓缓图之……
都等了整整四年,他不在乎再多等上一阵,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便断然逃不出他的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