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怎得上城墙吹冷风来了,还杵得跟块望妻石似的,内阁那几个老臣已在养心殿候着了,正等着要汇报盐税事宜呢……”
陆修齐踩了数百石阶上来,现累得气喘吁吁,无甚形象地捂住肚腹,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子。
李秉稹并未搭理他,而是下巴颏点了点城墙下那幕,意味深长问了句。
“你觉得他们夫妇二人,当真有那么情比金坚,至死不渝么?”
郎君俊朗。
女娘美貌。
孩童戴了个帽子,瞧不真切相貌。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端得是副和谐美满的模样。
“那不是容国公的嫡子么?
这位可是出了名的爱妻如命,曾对外放话此生绝不纳二美,如今又与他那续弦夫人生了嫡子……这不妥妥的情比金坚本坚?有什么需要质疑的么?”
李秉稹眸光沉冷,指尖狠掐了掐扳指,眼底闪过丝讥诮。
“……朕倒觉得,他们夫妇二人不过是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怨偶罢了。”
“就算现在不是,也马上就是了。”
陆修齐看他的神色,只觉有些慎得慌,再加上城墙上风大,不禁打了个寒颤。
“该说不说,皇上这番话,内心也忒阴暗了些,就这么见不得人好?
怎得?那郑明存得罪你了?”
李秉稹哂笑一声,眸光瑞利如刀。
“嗯。
可不就是得罪了么?”
得罪狠了。
夺妻之仇。
不共戴天。
第五十七章
一家三口才将将回府。
发现宫中的赏赐已经提早到了。
二十匹上好的绫罗绸缎, 一匣子珠宝首饰,百两黄金,被十数个宫人端在手中, 送到了涛竹院中。
郑明存常在宫中走动,所以一眼就认出,领头的内监乃是御前得力之人。这内监先是对徐温云常规夸赞了好一堆溢美之词,然后才收起了绸黄的圣旨。
郑明存笑迎了上去,略有些疑惑问道,“皇上乍然给我家内眷赏下这么多奇珍异宝, 委实让微臣有些受宠若惊……公公如若知晓内情, 还请示下。”
内监将塞来的银子隐蔽塞入袖中。
拱手哈腰,恭谨笑道。
“郑大人委实不必紧张。
一则是因着尊夫人可人讨喜, 得太后娘娘喜爱;
二则,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 宫中要备彩灯祈福,彩灯是要燃禀飞天的, 不能让卑贱宫婢们沾手,宫中的嫔妃不多, 皇上便亲挑了几个命妇帮衬。
自明日起到中秋节前,须入宫两个时辰准备扎灯事宜,这些钱物, 也算得上是酬赏吧。”
当今陛下是在中秋节起事成功,登基上位的, 所以对这月圆佳节, 向来甚是看重, 如此倒也说得通。
郑明存不疑有他,亲自将那内监送到了门口。
何宁原是在隔壁寻蘅院听见动静, 赶来看热闹的,现正对着满院的赏赐啧啧称奇,指尖划过那匹熠熠生辉的浮光月华锦……
“这涛竹院的风水,是不是要比我们寻蘅院好些啊?三郎袭爵,绍哥儿中状元,你得诰命夫人,宫中的赏赐一波接一波……这头顶好似有魁星照着似得,喜事连连呐! ”
“乖乖,这浮光月华锦可是蜀地贡品,一年也就得两三匹,我以往见都未曾见过,你竟一下就得了两匹?
云娘,你怎得了,莫不是乐傻了,快来看看啊……”
徐温云浑身都是麻的,有种不知死生的僵感,什么金银珠宝,她此时都提不起兴趣,只木着脸。
“你若喜欢,便都拿去吧。”
“都给我?此话当真?
呐,你们可都听到了,是你家主子说都给我的啊……云娘,我也不贪多,我就拿一匹啊,一匹!”
一匹也好,二十匹也罢。
徐温云浑然不在意何宁要多少,她整个人都已虚得站不住脚,还是阿燕瞧出她脸色格外不对,快步上前,将她搀入了正房。
阿燕在旁帮手,将诰命夫人的冕服脱下身来,发现她贴身衣物全都湿透,紧紧黏贴在了肌肤上,正张嘴想问……
“好阿燕,你先去命人准备热水,我待会儿想先沐浴睡一觉。”
*
*
另头。
荣国公府门口。
这次来的是御前侍奉的人,怠慢不得,所以郑明存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现离中秋还有约莫半月。
为维护众人眼中的爱妻人设,能让徐温云在此期间,能在宫中行走方便些,郑明存免不得又对那内监说了许多好话。
直到打点妥当。
望见那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尾转角处,郑明存面上的笑容,才彻底僵落下来。
折身返回涛竹院。
辰哥儿被涛哥儿邀去隔壁寻蘅院用膳去了。满院子的奴仆,都在阿燕的使唤下,忙着将那些御赐珍品,登记造册,保管入库。
而他那个打从宫里出来,就身子不爽,扫兴至极的便宜夫人,已将诰命夫人的冕服褪下,里头着了件单薄中衣,披着厚重的白狐氅,清泠泠立在廊下。
她靠在雕花圆柱上,柔软细密的白狐毛,围在颀长白皙的颈周,将那张清丽绝俗的苍白面容,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过于柔美。
就像在秋风中摇摇欲坠的娇花。
郑明存眸光在她身上顿了顿,面色是冷沉寒锐的,话语却透出些暖煦。
“怎得出来了?
身子不适,就好好在屋里休息。”
“想起桩要事,所以有些不静心。”
只见她鸦羽般纤长的眼睫微颤,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先是将他请进屋,将门窗都锁上,然后没什么血色唇瓣瓮动着,柔声细气道。
“……郎主,前阵子我去相国寺上香,遇见个以往入京时,同个镖队的胡商,他一眼就将我认了出来,吓得我连点香祈福都顾不上,立即回了永安街,这几日也一直因此心神不安。”
她顿了顿。
面上显露出些犹疑的神态。
“……郎主,如若有朝一日,被人咬定我就是那周芸,那您当初教我的那套说辞,当真足以瞒天过海么?”
落在郑明存耳中,这便是在质疑他的能力,觉得他在此事上,打点得或许不够周密。
他不由鼻腔中轻嗤一声,剑眉微挑,斜着眼睛乜她,
“你究竟在担心个什么劲儿?”
这句话颇有几分斥责的意思。
徐温云语窒一番,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道。
“……孩子的事儿,郎主让通家上下都统一了口径,这点我倒不但心,只是担心在成亲时间上出纰漏。
你我已成亲七年,七年前在袁州时办过喜宴,虽说我当时披着红盖头,可也有些宾客见过我的面容,现却只对外说我是入京后娶的续弦,成亲不过三年……这个说法,会不会经不起推敲?”
瞧这胆子,简直比鸡仔还小。
难怪入宫面了个圣,就吓成那副模样。
难得将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想来确实是因此忧思过甚,寝食难安。
郑明存难得耐着性子,为她答疑解忧。
“以往在袁州时,是有不少人见过你,可那些多是前太子党羽,早就被皇上尽数砍杀,埋在土里,坟头草都已三尺高,无法活着与你对质。
二则,你我二人在袁州成亲时,我并未将婚书递送去户部上籍,而是在辰哥儿出生半年后,才得以让你上了我郑家的户籍。
三则,你入京后前一年几乎未出过门,所有家眷包括衡州那头,也都被我尽数打点妥当。你父亲这人虽有些爱慕虚荣,可为人尚算得上谨慎,依着我的吩咐,他不会出去乱说,就连你那津门的姨母都确有其人……”
“莫说这世上不会有人特意去查你我成亲的年头,就算是有,无论是在户部契书上,还是京城衡州两头的亲眷口中,此事都绝无可能出任何岔子。”
“就算是天王老子去查,也只能查出前妻已随我在赴任上京途中病亡,而你徐温云,乃是我的再娶续弦。”
郑明存说到此处,神情骄矜,颇有几分自得,负手昂然而立,很有些算无遗策的谋士风姿。
借种求子,并非郑明存一拍脑门想出来的主意。
实则是这个念头在脑中冒出来的那刻起,他就已经在筹谋了,只是期间遇上皇上清剿逆党,无形中助了一臂之力罢了。
“血脉亲缘,事关重大。
我力不能及,此生无缘得个亲生,好不容易图谋来个麒麟儿,自是拼尽全力,也要将此事瞒天过海,遮掩得天衣无缝。”
这番拿得稳,算得定的口吻,却让徐温云愈发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所以他思虑得这般齐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出借种求子念头的?自动心起念,娶她入门那日起么?
徐温云直觉一股寒意,由尾椎直冲天灵盖,沉默许久之后,涩着嗓子问。
“……郎主,如若借种求子没有成功,你会如何处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