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温云颔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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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养心殿。
整整三日。
李秉稹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没有等来徐温云和离的消息,等来的只有她在家中收拾打包,预备带着孩子,随郑明存去向江南的信儿。
这女人究竟在犟些什么?
郑明存那个伪君子当真就那么好,值当她这么死心塌地跟着?
庄兴眼见皇帝面色不霁,暗吞了口唾沫,免不得又要道几句漂亮话宽心。只是以皇上对郑夫人在意程度,此时断不能踩着说,只能尽力为她转圜。
“……其实委实也怪不得郑夫人。和离本就是伤筋动骨的事儿,更何况还是女子主动提出和离……就算她不为自己个儿的名节着想,那也得为孩子着想不是?”
庄兴略顿了顿,抬眸看了眼皇帝脸色,紧而又道。
“依着奴才说,要怪就怪那郑明存。
如郑夫人这样的娇妻美眷,想来他也是不肯轻易放手。指不定郑夫人提过和离,却被他用孩子要挟,又提过往对徐家人的恩惠……郑夫人也就不得不屈服于那厮的淫威之下,只能作罢。”
李秉稹自然明白这些话中,多少有些添油加醋,曲意逢迎之意,却依旧不妨碍,他对那郑明存又添了几分厌恶。
此事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
就算他能驳回郑明存调往江南的请求,可在见不了面的情况下,也总不能三天两头的,借着宫宴的由头唤徐温云入宫。
既山不来就我。
我便去就山。
李秉稹眼周骤紧,紧按了按指尖的翠玉扳指,眸底闪现出些锋锐光芒。
“郑广松今日六十大寿?
朕许久都未曾出宫,今儿个不妨去给这位屹立四朝都不倒的老国公,贺贺岁添添礼。”
听这话阴森冰寒的语气,哪里像是去贺寿,倒像是要提刀去杀人。庄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冒,只尖细着嗓子,冲外头高喊了声。
“来人,摆驾容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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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街。
容国公府。
就算如今郑家权势不如以前,可郑广松如今好歹还在内阁任职,又曾在朝中历经四朝,多年积累下来,门生众多,声望依存。
国公府宾客盈门,上门庆贺的车架一辆接一辆,将整条永安街都拥堵,直至排到了巷口。
府中上下早就做好了待客的准备,门前洒扫一新,各处都装点着喜庆的红绸,前堂后厨的奴仆们都忙活着,脸上都挂着笑意。
这种场合,身为嫡长媳的徐温云,自然不能马虎大意,早早就与何宁等一众内眷,在前厅帮着待客。
才笑迎了几个外家的内眷,何宁闲不住,忍不住徐温云咬起了耳朵。
“从来都只有外放的官员想尽一切办法往京城调,你家那口子倒好,偏要去接那人人都甩手的烫手山芋。
那江南再好,能好得过京城么?你可莫要傻呵呵随他去赴任,你若走了,后宅中我都没个能说话的人。”
徐温云自是不能同她解释其中内情,只能在与宾客寒暄的间隙,冲她微耸了耸肩,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朝天唏嘘了句。
“没办法,谁让我与他伉俪情深如胶似漆恩爱非常,片刻都不能分离呢?”
这吹嘘的语调,自得的神情,不由让何宁袖下的拳头一紧,迎客的笑脸都僵了僵。
可一想到或许好几年都看不着徐温云这张讨打的脸,何宁又生出些难分难舍的愁绪来。
“……罢了,我也不劝你,你跟着去也好,免得他在外头被哪个妖妖窕窕的迷了眼,回头再拉几个通房妾室回来。”
徐温云也打心底里想要从此困境中脱身,希望明日能够如愿出京,可心中一直忐忑,总觉得李秉稹不可能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可至少现在看来,宫里头倒并未传出什么动静,郑明存调任的事儿也并未受阻。
正这么想着,就见管家快步匆匆踏入院中,对寿星郑广松耳语几句,只见郑广松眸光放亮,容光焕发着,就朝院外走去……
过了会儿,郑家那几个在朝堂中衷心得用的晚辈,也被叫去了别处,何宁还正奇怪,“这一个两个都上哪儿去了,都不用待客的么?”
此时管家凑到二人身前,
“三夫人六夫人,老爷唤您二位上后院花厅走一趟,有贵客要面见。”
何宁一脸疑惑,嘴里嘟囔着,“哪来的贵客这么大脸面,能让我们两个容国公府的正媳,抛下这满院子的宾客去见,莫非是天皇老子来了不成?”
听得这句,徐温云心中咯噔一下。
到了后院花厅,她甚至还没进门,就透过菱形格纹花窗,望见了个熟悉男人的身影。
可不就是那位坐守云尖的谪仙,下凡尘了么?
皇上或是不想要引人注目,并未走正门,也只穿了身绛紫常服,金丝玉冠束发,腰间系着瓦明黄绸纹的金革带。
发如墨玉,眉眼浓烈,剑眉入鬓,难掩王者之气。
那样杀伐果决的一个人,却好似当真是个来上门拜寿的寻常晚辈,宽和周正,眉梢带着笑意,端坐在正位上,极好耐性地在和郑广松说话。
徐温云心跳加速,呼吸也开始急促,她预料过李秉稹或许会有所行动,可却实在没想到,这人竟就这般大剌剌行到郑广松的寿宴上来了?
若只是找她来算账便也罢,毕竟她若打定主意不肯和离,他就算是皇帝,也绝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掳人。
怕就怕他撞见辰哥儿!
这父子二人实在是长得太像,李秉稹但凡看上一眼,心中保准会起疑。
意识到这点,徐温云浑身都开始发颤,指尖下意识攥紧袖边,趁着还未踏入花厅,迅速扭头给阿燕使了个眼神。
阿燕福至心灵,瞬间明了,转身就去打点此事。
花厅中,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作陪,旁边站了郑家已入仕的子侄,个个脸上都带着笑,气氛尚算得上和乐。
徐温云踏入殿中时,只觉道锐利如刀的眸光,清厉厉落在她身上,使得她脚下步子微顿,瞬间如坠寒潭。
郑广松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之所以叫内眷来,不过也是想让她们在皇上面前混个脸熟,抱着指不定今后,容国公府还能再多出几个诰命夫人的念想。
他唤徐温云与何宁行至厅堂正中,摊手为皇帝笑呵呵地引荐。
“这便我那两个儿媳。
皇上平日里爱喝的茶叶,惯来都是由我这个嫡长媳徐氏亲手制作,她确是贤良淑德,前阵子还身受皇恩,被皇上封了从六品的诰命。”
许是因着家有喜事,徐温云穿得比平日里更娇俏些。
薄雾紫色烟纱外衫覆身,微微桃粉色的金缕穿花缎面裙,梳着端庄的飞云髻,紫水晶琉璃水玉兰花簪,珍珠首饰点缀,身姿袅袅,清艳绝尘
李秉稹微暗的眼神,顿停在徐温云身上落了落,眼底潮涌浪起,嘴角的笑容略有几分玩味。
“阁老好福气。
儿子侄儿各个争气不说,儿媳也是个顶个的心灵手巧,就连朕……也能从其中获益无穷。”
获益无穷?
指的是那茶叶的受益无穷,还是其他哪方面的获益无穷?
徐温云佯装听不懂他口中的暗语,只觉额间沁出冷汗,与何宁依着规矩屈膝谢恩后,就施施然退到了一边。
厅堂中,响起皇帝与家主话家常的声音,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李秉稹才盖上茶盖,将其置在桌上。
“今日乃是阁公寿辰,外头宾客众多,朕倒不好在此绊着阁公,您自去前厅宴客便是,朕这也就要回宫去了。”
庄林适时上前。
佯装顺嘴一说。
“万岁爷近来不是一直为避暑山庄的园林操心?奴才听闻阁公家的后院,乃是前朝大师蒋查操刀设计,配以假山,池,廊,亭,堂,阁……诸多要素为一体。
只可惜后院不好让外男入内,否则若万岁爷能去观赏一番,指不定能有些灵感。”
能在朝堂中屹立四朝都不倒的老臣,自不是个痴愚之人,郑广松立即笑盈盈将话接了过来。
“这有何难?能为皇上分忧,乃是容国公府的福气。且今日正好赶巧,女眷们都要在前厅待客,偌大的庭院空落落的,明存啊,你待会儿带着皇上观赏观赏,不得怠慢。”
眼前这狗皇帝分明觊觎自己妻子,偏偏郑明存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含恨看着垂垂老矣的父亲,在此人面前卑躬屈膝,刻意讨好。
现在更是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阔步上前,勉力挤出个笑脸来,将手往前一摊,“皇上,请。”
容国公府。
后院。
亭台楼阁如云,假山奇石罗列,耳旁传来清泉潺潺流淌的声音,顺声望去,葳蕤草木之间,一泓池水清澈犹如明镜,水下有几十尾红黄锦鲤游动着。
两个男人先后踱步走在庭院中,气氛微妙,某些剑拔弩张的情绪在涌动着,却并没有被直接挑破。
李秉稹这趟,本就是冲着郑明存来的。现在打眼瞧着,徐温云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和离,那他就只能调转方向,寄希望于郑明存会休妻。
若放在平时,郑明存此等欺世盗名之辈,压根就入不了天子的眼,可为着徐温云,李秉稹也愿屈尊降贵,与之周旋一二。
耳旁传来郑明存对庭院构造以及意境的解说,李秉稹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掀起眸子,眼神带着审视,嘴角的笑容很浅,嗓音不温不火,轻描淡写地道着郑明存的生平。
“容国公府嫡长子,竟宁三十七年探花,自小克己复礼,行事有度,朕翻看过你入仕后在吏部的政查档案,年年评优,并非是靠公爵府的门楣,而是自己提上来的。”
李秉稹指尖捻起几颗饵料,投喂池中的锦鲤,低笑着叹了句,
“郑大人,这些年不容易啊。”
郑明存不明白为何皇上会说这些,身形一僵,梗着脖子。
“微臣力薄,不过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比不得皇上踏平漠北,荡平内贼的丰功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