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明面上算是恭维,听着却莫名有些刺耳,李秉稹只笑笑,当下倒并未同他计较,只是循循善诱放了个勾子。
“以郑大人之能,若能好好磨砺磨砺,今后必能成大器,兴修水利虽也是利民之举,却有些浪费郑大人的才华。”
李秉稹顿了顿,干脆抓起一把鱼饵,细细横洒入池中,引得锦鲤争相竞抢。
“朕准备修部百科大典,集天文,地理,医药,阴阳,农业……等诸多知识于一体,共后世观摩,一旦修成,主持编纂此书者,必能随之流芳千古。
朕遍观朝堂中文武百官,觉得郑卿你,或能担此大任。”
郑明存的眸光微亮了亮。
修书立典,这向来都只是在繁荣昌盛的朝代,需要花费巨额的财力物力人力,才能办到的事情,只要能参与其中,必能身后扬名。
这或许就是那个苦等许久的机会。
可郑明存迅速冷静下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李秉稹现在之所以能坐在皇位上,更是个中博弈的高手,现在之所以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不过是对他的妻子图谋不轨罢了。
其实若没有辰哥儿。
没有借种留子这档子事儿。
只有单单一个徐温云,郑明存恐会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宁愿将妻子推出去,也必要换个留名青史的机会!
可现在不行,风险太大。
事情一旦捅漏出去,莫说是他,整个容国公府都要遭连累。
郑明存薄唇紧抿,咬紧牙关,并未松口。
“陛下如若信得过微臣,微臣自是愿为修典尽绵薄之力,怕只怕……陛下要取臣珍贵之物去换,若是如此,那便罢了。
时至今日,微臣身侧所剩之物不多,桩桩件件都是紧要的,丢不得,不能失。”
这便是明明白白知道李秉稹究竟想要什么,却只想霸着占着,执意要违逆圣意了。
自李秉稹登基之后,已有许多年,都无人敢在这般顶撞。
怒从心中起。
俊朗无双的浅笑中,溢出些嗜血的寒森,深幽冷谧的眸底,锋利且狠戾。
“其实何需你首肯?
朕自取便是。”
谁知郑明存竟丝毫不让。
直直对上他的眼,面上端得是恭敬的笑意,眼底却闪烁着残忍的邪气,言语也是隐含深意。
“夺人所爱,倒行逆施,又有什么意思呢?到头来不过是非残即伤,非死即亡,陛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庭院陷入压抑至极的寂静中。
气氛如拉满的弓箭,一触即发,好似任何微小的响动,都能挑动两个男人敏感的神经,致使箭矢破空而出。
此时。
庭院入口的圆弧形垂花月洞门处,传来枝叶断裂的声音。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脚步颠颠踏了进来,头顶绾着两个羊角赳,手里还拿了根糖画。
唇红齿白,粉雕玉琢。
黑葡萄般的眼珠睁地大大的,充满了灵气,歪头看着正在对垒的二人,忽就眼弯如月笑了。
响亮着甜唤了声。
“爹爹!”
第六十九章
这声甜糯软萌的“爹爹”。
就像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 将庭院中黑云压阵,狂风大作的氛围瞬间消解无形。
李秉稹率先反应过来,将弥漫天际的凌厉杀意收敛, 好似心有所感般,朝此发声的方向望去……
那应该就是徐温云的孩子。
眉眼如画,鼻梁高挺,那两个小啾啾随着脚步颠颤着,红润的小脸蛋显露两个小小酒窝,正转着黑亮的眼珠, 略带好奇, 歪头笑望着他,十分天真可爱。
而郑明存……
只觉道晴天霹雳, 当头一击。
他瞳孔骤紧,心脏仿若被张无形大掌攥住, 大脑空白,紧张到浑身僵硬, 怔然望着冒入庭院的辰哥儿。
这孩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千防万防,瞒天过海, 将孩子捂得死死的,可哪里想得到,辰哥儿竟自己跳到了皇帝眼前?!
郑明存是个小心谨慎之人, 实际在得知李秉稹出现在容国公府的瞬间,就已派由鸣下去打点, 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错漏?
郑明存心脏剧烈跳动着, 可反应尚算得上迅速, 怔愣几息后,立即阔步上前, 用背影挡住李秉稹望向孩子的视线。
他扯扯嘴角,勉力挤出个笑脸迎上前去,刻意蹲下,将辰哥儿的小身板完全遮掩。
伸手就要将辰哥儿往庭院外推。
“父亲正与贵客商谈要事,辰哥儿先回书房练字可好?”
辰哥儿是个懂事孩子,平日向来是郑明存说啥他就听啥,可今儿个孩童玩性被吊起来了,瘪了瘪小嘴,拧着身子不依,奶声奶气执拗道。
“可以明日再练么?
今日祖父生辰,外头好生热闹,瑞哥儿他们几个都来了……乳母却拦着,不让我上前厅去…”
最后这句,又让郑明存脑中炸了个响雷。未免孩子越说越多,越说越错,他立即给身侧侯着由鸣使了个眼色,示意将孩子抱下去。
可还不待由鸣有所行动,听得身后不动如山的帝王开腔了,漫不经心的语调中,透着股无形的威势。
“庄兴,将孩子抱来,让朕好好瞧瞧。”
李秉稹悠悠转着指尖的碧玉扳指。
一则,那男童就算身上流着郑明存的血,可到底也是徐温云的孩子,他想好好看看。
二来,辰哥儿的话到底引他心生了几分怪异。寻常百姓家中,若有个这么讨喜可爱的嫡孙,必会趁着办喜事,抱去宴上让宾客们一观。
郑明存偏偏反其道而行,关着孩子不让见客?倒像是在防着什么似得。
随着身后的声音响起。
郑明存眼底迅速闪过丝惊慌失措,身体猛然颤栗一下,口干舌燥起来……他袖下手掌紧攥成拳,指甲深陷进肉中,极力提醒自己要冷静。
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辰哥儿相貌是与皇帝长得像,可孩子年龄还小,五官还未完全展开,远不至于到一眼就能认出是亲生父子的程度。
所以这些年郑明存日日在宫中当差,见过皇帝不止十数次,何至于到那日清晨宫巷,才认出他孩子生父的身份?
现在还不是慌张的时候,不能自乱了阵脚,指不定李秉稹就眼拙,没能看出其中的蹊跷之处呢?
只要捱过这一遭。
就还能有一线生机。
明日一早,不,今天连夜,他就能带着妻儿远离京城,过上安宁的生活。
郑明存勉力稳住心神,只能眼睁睁看着庄兴当着他的面,将孩子抱到李秉稹身前。
孩子嘛,心性简单。
辰哥儿想着反正只要不赶他回书房练字,那便如何都使得的,且他在后院中,被叔婶伯姨们逗弄惯了,是个落落大方的孩子。
就算被陌生的庄兴抱在怀中,也并未哭闹,只将手中的糖画舔了口,睁圆了黑葡萄似的小眼睛,新奇打量着李秉稹。
而后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仰着小脸,眸光好似星星闪烁,甜软脆声赞叹道。
“伯伯生得真好看。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比彩壁上的天神还威武哩!”
小嘴确是抹了蜜。
这花言巧语,倒是学了徐温云个十成十。
没有什么比烂漫孩童的真心夸奖,更能让人心生愉悦的了。
李秉稹甚至有些忘却庭院中发生过的龃龉,眸光潋滟如晴水,薄唇轻勾。
而后又心气颇为不顺,不禁斜乜身侧的郑明存一眼,呵,凭他?能生出如此稚巧的孩子?
李秉稹语气那叫一个难得的轻缓。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倒是读过世说新语,还看过些什么书?”
辰哥儿掰着手指头,摇头晃脑道,
“可多了哩。三字经,弟子规,千家诗,增广贤文,前阵子父亲还教我读论语……”
李秉稹微微俯地身子,格外认真听他说话……但他越看,就越在这孩子的抬眸转眼,一颦一笑间,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儿。
虽是初次相见,可这孩子却实在让他觉得莫名熟悉,好似曾在哪里见过,那种感受甚为玄妙,可却又些说不上来…
庄兴抱着怀里的孩子轻摇了摇。
虽说是个太监,身下无根,对女人无感,却完全抵抗不了孩童的软萌。看出李秉稹并不反感,便略带几分巴结讨好的意味,眉飞色舞,无端奉承了句。
“想来是这孩子与万岁爷投缘,这面庞眉眼,竟还真与皇上有几分相像。
奴才方才老眼昏花着,恍惚间还以为看到了皇上小时候呢。”
庄兴纯粹只是想要顺须拍马。
可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仿若清晨林中传来的第一声佛钟。
李秉稹瞬间灵窍大开,他脑中冒出个莫名的念想,却又有些不敢确认,他按捺住翻涌而上疑窦,用极近亲和的语气,嗓音却有些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