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方才这一大一小对话时,郑明存心头就忍受着千斤重的压力,可并不敢妄动,怕引得皇上愈发生疑。
现随着李秉稹这句问话,唇瓣不自觉颤动几下,脑中的那根弦紧绷到了极致。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辰哥儿身上,只见这孩子歪了歪头,黑溜溜的眼咕噜微转了转,伸出肉圆乎乎的手掌
先是比出四根小指头。
而后又收回了一根,变为三根。
甜甜软糯一笑。
“我今年……刚满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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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头。
方才后院待客的花厅中。
皇帝与郑明存前脚去了后院。
郑广松后脚就带其余子侄去上前厅迎客。
只何宁与徐温云两个女眷,落后众人一大截,徐徐跟在后头。
何宁至今还没能从面圣的巨大荣幸中缓过神来,眸光还熠熠生辉着,颇有几分欢欣雀跃。
“要不还得是父亲面子大,都能让陛下踏出皇宫亲自莅临贺寿,倒要看看待此事传扬出去,谁还敢唱衰我们容国公府。”
何宁高昂着下巴,与有荣焉一阵,而后又表露出内宅妇的八卦嘴脸来,放低声音,徐温云咬起了耳朵。
“……我算是明白为何之前选秀,会有那么多贵女想要入宫为妃了,就不说那泼天的富贵,就单单凭陛下那张脸,也是赚得啊!天菩萨,看得我都春心萌动了……不是?你之前面圣回来,怎得不同我说皇上生得这般英俊?”
徐温云心中挂着大事,哪里有心思与何宁说长论短,只扯起嘴皮笑笑,
“我们两个离开许久了,前厅必然忙不过,你先过去,我去更衣马上就回。”
撂下这几句,徐温云就急步匆匆,消失在了垂花门的转弯处,只留下何宁双目圆瞪,原地扯着嗓子喊,“诶,最近的恭房不在那头……”
应对完何宁,徐温云正要往涛竹院赶,正巧阿燕回来了,她揣着一颗心问道,“如何,可将事情都办妥了?”
阿燕给了主子个坚定不移的眼神。
“奴婢办事,夫人放心。
奴婢同乳母交代了,只让她带着辰哥儿在涛竹院中看书写字,不准带孩子上前厅去,必出不了什么岔子。”
这话才刚说完,就见乳母跑得上起不接下去,气喘吁吁来禀报,“夫人,辰哥儿不见了。”
徐温云闻言,心中咯噔一下,面色瞬间煞白,阿燕也是急得不行,气得立时竖起眉头,双眼冒出火来。
“毛里毛躁地是要吓唬谁?
我方才在涛竹院见着辰哥儿,这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孩子岂会不见?你这老货,把话说清楚些!”
乳母缩缩脖子,而后焦急解释道,
“奴婢是谨遵夫人嘱咐,将小公子带在书房练字的。
可辰哥儿孩子心性,瞧着外头热闹,就有些静不下心,不是嫌笔就是怪纸,奴婢就只好先去将那些器具洗涤干净,结果回来就发现孩子不见了,在涛竹院中找了一圈也不见人,想着约莫是跑去到前厅玩儿去了,奴婢这正要去寻呢。”
现在还不是自己吓唬自己的时候。
徐温云将心神略定定,嘱咐道,
“莫慌。那么小的孩子,又能跑得到哪里去,终归是在这府里的,你先遣两个小厮去寻,暂且莫要惊动宾客。”
望着乳母急步而去的背影,徐温云心跳如鼓,滋生出中极度不好的预感,瞬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今日寿宴上名流贵胄颇多,京中有头有脸的门户几乎都来了,安保甚为严密,贼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潜入容国公府拍花子掳孩子。
但愿孩子只是贪玩躲起来了。
总不会这么不巧,撞到李秉稹身前去的……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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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
亲生的父子二人不仅已然见过,李秉稹甚至还问及了孩子的年龄。
“我今年……刚满三岁!”
就在辰哥儿回答响起的瞬间……
站在一旁心悬到嗓子眼的郑明存,紧蹙的眉头微展,兀自松了口气。
而李秉稹则恰恰相反。
心头不禁涌上股莫大的失落。
他是个驰骋沙场的主,这辈子就未曾见过几个孩子,压根也看不清孩子差一岁半岁的区别。
算算时间。
他与徐温云分别已快满五年。
若二人当真有个孩子,抛去怀胎十月,那应该也快四岁。而辰哥儿还只是个孩子,天真无邪,总不可能撒谎。
他都比着小手指头说三岁,那必然做不得假吧?可李秉稹望着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心中还是疑窦丛生……
正巧。
此时庭院中踏入个打理庭院的仆妇,许是手里还有些活计,未能及时接收到清场的消息,也不知有贵客在此,就这么着蛮里莽撞,冒失地由假山后的斜径窜了出来。
那仆妇正要拿着簸箕退出庭院。
却被喊停了脚步,“你过来。”
仆妇虽说不知李秉稹身份,可眼见此人通身华贵,就连少郎主都得在旁垂首恭敬作陪,便知此人是得罪不起的存在。
立即屏气凝神上前,
“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李秉稹终究还是不死心。
转过身去背对辰哥儿,眯着眼睛,声线低沉硬朗,冷厉寒森。
“你在容国公府当差多久了?是家生子,外头买来的,还是短工,可知这孩子今年几岁?
……好好回答,不得隐瞒。”
那仆妇身形微顿,神色却不改,只朝前微微欠身,“禀告贵人,奴婢是自十二岁由外头买进来的,在府中当差已有二十五载。”
“如若奴婢未曾记错…
小公子今年刚满三岁。”
。
这仆妇的话,好像将此事板上钉钉,有些彻底击碎李秉稹的幻想,他眸光一寒,嘴角甚至勾出丝蔑笑。
呵。
简直可笑。
他究竟在期盼什么?
期盼着眼前这个乖巧伶俐的男童是他的孩子?期盼当年在闹成那样天翻地覆的情况下,徐温云还为他生下了孩子,瞒骗过了整个郑家,将孩子抚养长大?
这属实有些太过理想主义。
过于天方夜谭了。
当年那颗避孕丹,是他亲眼看徐温云吞下去的,且临行前夜,又正好撞见了她在房中更换月事带……
这桩桩件件,她怎么可能怀孕?
这些念头一一闪过,李秉稹脑中正混沌着,郑明存却有些捱不住了。
他站在旁边一直心惊肉跳听着,方才但凡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只怕头顶就要变天。
他身若寒潭,心胆俱颤,只觉不能再让辰哥儿在此次再待下去,否则还不知还会勾得李秉稹生出些什么念想。
眼见皇帝问得差不多……
郑明存先是使了个眼神,让眼前的仆妇退下,而后扯起嘴角笑笑,支着发软的身体上前,将辰哥儿由庄兴的怀中接抱了过来。
“这孩子约莫是顽皮心起,自己个儿偷跑出来的,若太久没有回去,只怕乳母要着急。微臣须得先命人将他送回去才好,还请皇上稍候。”
朝李秉稹道完这番话,郑明存还不忘哄怀中的孩子,“……再去写五个大字,就让你去前厅玩儿可好?”
五个字对辰哥儿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儿,笑着妥协,甜甜脆声应了声“好”。
就这么勾着郑明存的脖子,眸光却还在看李秉稹,笑眼弯弯。
李秉稹原本已经打算要接受现实,可望着孩子纯净的笑脸愈行愈远,他就觉得好似某种能触手可及的幸福,在迅速流逝消弭。
不知是与这孩子的心灵感应太强,还是被眼前这父子相协的这幕刺痛了眼……他心里那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劲儿也冒了起来。
且后知后觉中,萦绕在这夫妻二人的谜团,复又开始漫上心头。
为何郑明存会甘戴绿帽?
为何二人分明并不恩爱,却要佯装伉俪情深?
为何徐温云宁愿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也 不愿和离?
为何郑明存分明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却甘愿舍弃名留青史的机会?
为何不愿让孩子在寿宴上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