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分娩那日,奴才就在后头烧热水来着,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四年前下流星雨那日生的。可家主吩咐了,道今后如若有外人问起,通家老小都要统一口径,瞒报半岁。
奴才们也只能照办,并非是有意隐瞒的!大人饶命啊!”
而后抓来了个容国公府的近亲。
是个妇人,院门口的那排御林羽卫就足以让她肝胆俱颤,更是从未见过屋中这般开堂问审的架势,刑部尚书将惊堂木一拍,便也什么都说了。
“……他们都说辰哥儿只有三岁,实则我也早就起疑了。按理说他们夫妇两个成亲三四年,是好不容易才得的这个嫡孙,却也不见容国公府办个满月酒周岁宴。
自打能抱出来见客起,就已经是快能走路的模样了,我们这些外戚,没有一个见过那孩子襁褓中是何样。”
最终将此事板上钉钉的,是旬太医的证词。能在京城中当差,自是见过些风浪的,因着医者的身份,更是知晓不少高门侯府的秘幸。
站在厅堂上神色自若,不惊不慌,刑部尚书问什么,他就揣着手老老实实答什么。
“郑夫人的这胎,是我在三年多前流星之日亲自接生的。犹记得她那时难产,短短两个时辰就血崩三次,险些没能撑下去,是进了鬼门关后,生生被拽回来的,也是因此血气双亏,在榻上养了一两年才痊愈。”
“……那孩子才一落地,小郑大人就当众嘱咐,道早就去向清峰道长算过一挂。
青峰道长道此子乃天上吉星降世,可却命运多舛,或活不过成年,如若想要逃过此劫,那就须得将他的年龄报小半岁,以此瞒骗上天,护他周全。
清风道长可是预判过国运的高人,卦无虚空,字字精准,我自也是对此深信不疑,也就配合着这么着对外说了。”
……
过了没两盏茶的功夫,众人的证词,就被刑部尚书送至阁楼之上。
李秉稹不动如山站在廊下,身周气场只愈发凌厉,眼眸森然,手掌攥紧成拳,骨节都掐至泛白。
所以他猜得没错。
辰哥儿果然就是他的骨肉。
徐温云竟胆敢背着他生了个孩子!
就在京城,养在了容国公府。
与他眼皮子底下,活生生长到了快四岁!
李秉稹深吐出口浊气,眸底的锋利加了倍,漆黑的瞳孔中凝结着漫天冰雪,被团幽寂的怒海笼罩其中,完全没有消融的迹象。
他扭头望向郑明存,就像在看团将死的烂肉,冷沉的语调中,带着漫天的杀意与狠戾。
“……容许妻子生下其他男人的种,还费尽心机为其隐瞒,总该不会是爱妻心切这么简单吧。
郑大人,给朕一个原因。”
楼下的证人一个接一个。
证词一重又一重。
说出来的每字每句,无疑都将郑明存更往死路上推了一步。
郑明存的心理防线逐步溃败,贴身的中衣已然湿透粘在肌肤上,巨大的波涛在胸膛中横冲直撞,直到沉寂成一滩死水。
他跪在地上,虽还保持着世家子弟的风范,身姿直挺,可却散着瞳孔,已然是副不知死生的模样。
但凡在团乱麻中,理出了一根线,那便能抽丝剥茧,逐步探明真相。
有些事情迟早也会被翻查出来。
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
人生中头一次。
郑明存极尽艰难,由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臣……身患隐疾,有不举之症。”
李秉稹剑眉微挑,晦暗不明的眸底,闪过几丝始料未及。
所以之前的调查方向完全错了。
就算皇帝也并未完人,满打满算他与徐温云重逢也不过短短二十日,自然是只先顾着查他们夫妇二人的感情是是否稳固,哪里能猜得到背后竟有这样隐情?
难怪。
难怪郑明存会使尽通身之力,将事情周全到此等滴水不漏的地步。
难怪龙鳞影卫之前左查右查,一直查不出什么关键信息。这般有失男人脸面的隐症,自是要极力掩藏,若非趴在他们夫妇两个床底下,又岂能知道此等秘幸?
如若不是他现在自己说出口,指不定还需另费些功夫。
而郑明存这头。
将此隐情说出的瞬间,脑中灵光乍现,仿若在其中看到了丝生的希望,立即仓惶着道。
“皇上,这一切并非微臣的错,微臣也是被那贱人逼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
徐温云可以死。
他郑明存也可以死。
可容国公府上下,却绝对不能因此获罪。
只要能把脏水往徐温云身上泼,将自己摘干净,那容国公府的罪过就能少几分。
所以他不遗余力地狡辩着。
“一切都徐温云那贱人的错!
微臣深知自己是天残之人,给不了妻子床榻之欢,所以自从她嫁入郑家之后,微臣就一直对她爱护有加,原先倒也尚算得上和睦。
可成亲三年后,她便对微臣日渐不满,在微臣上京赴任前与我大吵一架,还不知在外头与哪个野男人厮混,怀上了个野种。”
野男人本人闻言,面色愈发阴沉,两道剑眉拧得更深了些,眸光冷得瘆人。
“微臣也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自是不愿让她生下孩子。可她威胁如若不将这个孩子留下,就要将微臣的隐疾宣扬地人尽皆知,又哄骗正好以此子遮掩臣的不举之症……
这些年来,微臣在她的胁迫下,事事帮扶着她娘家弟妹,还要容忍她的挥霍无度,在财物上的予取予求……微臣也实在是无奈至极!”
李秉稹眸光锐利如刀,面色阴沉如暴雨前的乌云,慢悠悠转转指尖的碧玉扳指,嗓音沉澈如电闪雷鸣的前兆。
“……你总该不会觉得,那些拙劣的伎俩,会在朕面前一直奏效吧?”
第七十一章
“……你总该不会觉得, 那些拙劣的伎俩,会在朕面前一直奏效吧?”
不仅仅是李秉稹。
甚至一直在旁垂首以待的庄兴,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忍不住仗义直言道。
“方才听郑大人说身患隐疾,洒家还心生了几分怜悯之心,毕竟算起来,你我都属无根之人。
可现在听罢这番话,却觉得你真真是阴毒狠辣至极,这幅没担当的模样, 就算在宫里头的婢子寻对食太监, 也绝看不上你这样式的。”
庄兴止住话语,眼见皇上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便又撇了撇嘴。
“郑夫人一个小官家的庶女,还能拿捏得了你这个国公家的嫡子?且水性杨花的女人大多欲壑难填, 哦,她就偷过那么一次腥, 后来就能忍住不偷了?
郑大人为了把自己撇干净,还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打量着那些床帷之事无人知晓,就能在此乱泼脏水。”
郑明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其实但凡还有一线生机,他也不想将徐温云推出去, 可现在事已至此,反正最后都是个死, 自然是什么阴谋诡计都用上, 保不准哪招就奏效了呢!
郑明存浑身紧绷, 脸红脖子粗,拔高音量着解释。
“她并非是不敢出去偷人, 而是不能!皇城根底眼线众多,她顶着容国公府嫡长媳的名头,就算顾及着孩子,她也不敢行事太过放肆。
先头因难产在榻上躺了一两年,可自从大好之后,每隔十天半个月,都要上相国寺走一趟,焉知不是在与男人幽会?”
徐温云去相国寺这事儿,龙鳞影卫查明,向李秉稹禀告过。
她在相国寺点了四盏长明灯。一盏给生父亡母;一盏给同胞弟妹;一盏给儿子;还有一盏不知为谁而点,且并未留下任何祈福祝祷之言。
眼前,郑明存还在困兽犹斗着。
“……这所有一切,都是那个贱人在其中作祟,微臣包庇纵容甘愿受罚,可整个容国公府都被蒙在鼓里,不知内情,还请皇上开恩,绕过他们!”
其实这番说辞,算得上极其自洽。
且郑明存也不怕皇上去查。当年为此事善后的管家已经老死;那个车夫后头也被处理掉了;只剩下那个狗腿子婢女阿燕,因着徐温云处处袒护,所以一直没能找机会做掉……大可推脱她们是主仆相护。
红颜祸水,蛇蝎心肠。
女子背锅,天经地义。
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啊!
他郑明存是有错。
错就错在撞破徐温云当年的相好是皇帝时,念及七年的夫妻情谊,心慈手软,没能下狠心杀了他们母子二人!
但凡当时能冷血无情些,此刻就是死无对证,哪里还能轮得到皇上与他对峙?
楼阁中的空气,仿若被凝固了般,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郑明存下颌角绷紧着,微微呼吸都需要用尽全力。
可李秉稹压根就没有理会这些诡辩。他垂下凤眼,纤长密集的眼睫扫下一片暗影,眉梢带怒,微微倾低下身,瞳孔中迸射出冷酷且危险的光芒。
“……可知你嘴里的野种,是谁的孩子?她四年前又是和谁缠绵悱恻的么?”
李秉稹眼周骤紧,暗涌着强势霸道的占有欲,“是朕。”
堂堂帝王,竟就这么轻而易举,承认了曾经与臣妇的一段私情?这副敢做敢当,错也是对的极致嚣张气场,压得郑明存喘不过气来,浑身都微微颤栗。
“想来你也早就猜到了是朕。否则那日在宫宴上又岂会追出来,且次日就要请调江南赴任呢?现在还刻意佯装不知,言语极尽冒犯,想要撇清干系。”
“你的戏,实在是好。
好到让朕一度就信了你们的夫妻情深,可演得再真又如何,生死攸关面前,不还是彻底暴露了本性?”
方才为了掩盖秘密逃离京城,不惜与皇帝争锋相对;现在为了苟全性命维护家人,又开始断尾求生极尽狡赖。
滑跪得那叫一个迅速。
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讲,也当真算得上是能屈能伸,倒确确有些让李秉稹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