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刻意带她与那排身披钢甲的御林羽卫擦身而过,而后又让她瞧了眼因打板子而臀部血肉模糊,正疼得龇牙咧嘴气的奴仆们……
阿燕经了这通吓,大脑愈发空白,被带到李秉稹面前时,已经没有什么铮铮铁骨了,直接就跌跪在地,将头磕得框框响。
牙齿都在打颤。
“皇上,奴婢有罪。
奴婢以往有眼不识泰山,对您多有冒犯,可看在当年上京途中,奴婢为您洗过衣送过饭的份上,就算死也恳求皇上给个痛快,奴婢可以接受鸠酒白绫,但不太接受得了五马分尸……”
要么跪地求饶。
要么宁死不屈。
这婢子倒好,两样都不选,作出这蝇营狗苟姿态,张嘴倒先给自己挑上死法了。
整这么一出,倒让李秉稹有些不会了,不禁抬手扶额,轻按了按太阳穴。
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提审阿燕,可若将人提来后,单单只问些他们夫妻是否和睦……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那也太过于显得龙鳞影卫像是吃干饭的。
且估计还会引得徐温云反感。
可现既已查出些内情,这婢子倒显得尤为关键。
李秉稹眸光清厉,彷若鹰隼,冷傲孤洁又盛气逼人,他也不耐得与个婢子周旋,只悠悠转了圈指尖扳指……
“方才郑明存道她不安守妇道,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辰哥儿是她在外头与朕偷腥,所以才怀上的……”
阿燕听到这番,直接一整个目瞪口呆,甚至连害怕都顾不上了,怒从心中起,涨红着脸直直打断道,
“皇上你信他鬼话连篇?奴婢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就是个脏心烂肺坏透了的,死到临头了都要拉夫人下水。”
“辰哥儿分明就是他机关算尽,以夫人弟妹性命做要挟,强逼她去借种求子的图谋而来。就连当年那醉春碎魂丹,都是他强塞到夫人嘴中的。
阿燕死不足惜,可夫人却绝不能受他如此攀蔑。”
说罢这番话,阿燕也心知皇上约莫将事情真相调查得差不多,便也不敢隐瞒,将所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
李秉稹越听眉头就蹙得越深,无声攥紧指节,呼吸也逐渐加重,面色沉冷,如墨的眸光中似翻涌着狂风暴雨。
借,种,求,子?
哪怕是逐字分解四个字,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令人匪夷所思,不可直视的地步。
郑明存好歹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岂会因为想要顾全男人脸面,就想出如此罔顾人伦纲常,挑战礼教制法的艰险阴谋?
再细想想都还是觉得无比离谱。
可依着郑明存在他面前展露出的反骨猖獗姿态,又觉得此人脑回路实在扭曲弯绕,绝不能按正常人的所作所为去理解。
李秉稹神色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语调中带着几分森然,
“……若有半句虚言,在五马分尸前,你还会遭道肠穿肋断之刑。”
阿燕闻言,浑身猛然颤栗一下,顿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但毫不心虚,依旧端出副铁骨铮铮的模样。
“奴婢指天发誓,绝无虚言。
皇上可让奴婢去与他郑明存对峙,当面锣对面鼓地分说清楚,奴婢必啐得他颜面扫地。”
听罢这番话。
李秉稹的那丝心疑,与原还残留的那几分慈念彻底消散不见,怒火与愤懑如洪水决堤般在他胸痛中翻涌着…
好一个借种求子。
借到天家皇室头上,用他的血脉皇嗣,去成全他郑明存的脸面与尊严?他岂敢?
往小了说,此事只关乎孩童。
往大了论,关乎江山继承的千古大业。退一万步讲,如若李秉稹今后当真没再能有皇嗣呢,多年之后他郑明存犯上作乱,带着辰哥儿跳出来,那这祁朝的河山不都得跟着易主,随了他容国公府姓郑?!
可恶,该死。
这容国公通府都该死!
单单郑明存这借种求子四个字,就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全都犯了个遍。若人人都如这般倒行逆施,大逆不道,那李秉稹还执什么政,理什么朝?
李秉稹通身都透着肃杀之气,冷得身周的空气都滞了滞,沉冷的眼中,骤雨并狂风呼啸着。
“去传朕旨意给庄休,命他调城防将士一百人蹲守在三条街以外,待宴毕后,将容国公府团团围住,从上到下全部绞杀,一个活口都不准留!”
庄兴眉心一跳。
肃色应了声“是”,而后就踏出房门传令去了。
。
另头。
气氛热烈,人声鼎沸的前厅。
寿星公郑广松眼见皇上滞留在后院迟迟不走,而内监又往返数趟,带走好几个关键人物……便知今日或有大事发生。
可到底是在朝堂摸爬滚打,被风吹雨打煅炼过的老臣,就算心中再慌乱,也不透在脸上,只还与宾客们谈笑风生着。
直到下人来报,道嫡长子郑明存被御林羽卫压去了昭狱,郑广松的指尖才一颤,杯中酒水打了个旋儿溢出,微微沾湿了缎面袖边。
他唇瓣微抖,仰首望云,显露出几分凄哀孤冷,
“今儿个,约莫是要变天咯。”
第七十三章
容国公府自祖上就一直显赫, 到近几年才些微落寞,府中豢养了无数武功高强的暗卫与家丁,平日里围得铁桶一般, 莫说生人,就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可今日。
那栋靠近庭院的楼阁,数个龙鳞影卫以人眼几近看不清的速度,在房檐屋脊上翻腾跳跃着……
通府都被捅漏成了筛子,可容国公府的家丁却只能站在檐下看着,面露难色尴尬对望一眼, 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和谁敢同皇上硬碰硬呢?
分明是自家后院, 郑广松却被御林羽卫拦在庭院入口,正好此时庄兴路过望见这幕, 便迎了上来。
庄兴甩着拂尘扫扫两侧阻拦的卫兵,望向郑广松的眸光中有些怜悯, 虽已经预知到了容国公府的凄惨命数,却并未怠慢半分。
朝前呵了呵声, 一如以往般笑笑。
“哟,寿星公不在前头待客, 怎得上这儿来了?皇上刚办完桩要事,有些乏累,正借贵宝地养神, 现下估摸着是没空见您。”
郑广松浑然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扯出个笑脸来, 连带眼角的皱纹都往上扯了扯。
“过寿事小, 皇上事大。我寻思皇上方才议事累了, 特取了些酒水瓜果来给皇上奉上,还请庄公公给我这个寿星公几分薄面, 劳驾进去通传一声吧。”
庄兴心中清楚,他这必然是得知了消息,要到万岁爷身前去求情。
可他更明白此事约莫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且万岁爷现正在气头上,就算进去也不过是火上浇油,所以面上流露出几分为难,正想要规劝几句……
“庄公公,我容国公府今后若无恙,必牢记公公恩德。”
哎。
谁家都有个走窄了的时候,面对个两鬓斑白,身形都略微佝偻老者的请求,庄兴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入内禀报去了。
过了会儿,庄兴回来,将郑广松迎了进去,在他入房之前,特意低声提示了句,“皇上神色瞧着不大好,阁老小心支应着吧。”
郑广松心领这番好意,朝他微微颔首,提着个食屉轻步踏入房中,一抬眼,就望见端坐在上的那位英武皇帝。
这后生无疑是个天生的上位者。
通身矜贵,那起子无形的威压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分明只是张普通的黄花梨木官帽椅,生生被坐出了乾坤在怀,睥睨四海的气势。
现下身周都散发着凌厉,掀起狭长的眸子望他,眸底透着锋锐的光芒,低冷的嗓音中带着探究。
“你那混帐儿子犯下的滔天罪过,阁老可知情?”
无事不登三宝殿。
就算方才在花厅中,李秉稹佯装得再像个眉眼宽和,闲话家常的寻常贺寿后生,可郑广松打心底里,从未忘记过他是个倨傲隐忍,冷毅持重的帝王。
现下遭了劈头盖脸这通骂,郑广松脸色微变。其实自儿子在搬出青峰道长卦象之时起,他心中就已然生疑。
也是在半年前,管家临近去世时,他才知道了所有真相,那时辰哥儿已经三岁,儿媳又乖顺,再加上此事一直没有露馅,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郑广松实则是个知情者,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辰哥儿的生父会是皇帝。
李秉稹是个手段狠辣,将事做绝的主儿,现东窗事发,用脚趾头想想,都知荣国公府会是何下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荣国公府不能绝,可这雷霆之怒总要有人承担,郑广松作为家主,义不容辞。
他垂垂老矣,略微佝偻的身躯,带着些许艰难跪了下过去,双膝触地,身板挺直,颇有几分古松昂昂之姿。
“微臣也是方才得人禀告才知,荣国公府其余人等,更是全然被蒙在鼓里。
此子忤逆不孝,犯上不尊,皇上动怒,理所应当。他有罪,微臣也有教子不善之失。”
“微臣愿奉上这颗项上人头,以平帝怒,只求皇上放容国公府其余数百口人一条生路。”
高阔的楼阁中,响起此番激荡铮铮之言。可李秉稹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由鼻腔中轻呲出声,清凌凌道。
“……自儿时起,朕就曾听父皇提起,郑阁老乃是当今世上难得的经世之才,清楚官场规矩,懂得人情世故,通晓权衡利弊,从不会站错边选错队。”
李秉稹微顿了顿,微微附低下身,眸光恣睢,透着通天的戾气。
“可阁老,得失计算太清楚也并非好事,须知求饶也需诚意的。
打量朕不知你已身患绝症,即将不久于世么?你用自己这条苟延残喘,即将离世的性命,向朕去讨这么大个人情,是不是也算计得太明白,忒以小博大了?”
郑广松老脸瞬间被臊得通红,通身一僵,只觉从头到脚泛上丝寒意,鬓边也生出冷汗,却还是梗着脖子道。
“陛下想要微臣如何偿还都使得,可此事确乃郑明存一人之过,皇上何至于要迁怒整个容国公府?屠戮灭族,纵生杀戮,这与暴君有何区别?”
“便就是迁怒又如何?”
李秉稹眸光骤紧,怒声暴喝。
他的耐心已被这道貌岸然的父子二人全部耗尽,面色阴沉得吓人,双眼中迸射出愤怒的火焰。
“用得着你来教朕如何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