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天子,错也是对,罚也是赏,是非功过何须你来评说?郑阁老,前头的宴可就要开席了,您老需得抓紧,再去吃那最后一口热乎饭。”
身侧的庄兴见万岁爷是彻底不耐烦应对,立即沁着冷汗上前,将面色苍白的郑广松搀了下去。
庄兴现在也是肝胆俱裂着,抖着嗓子道,“因着这件事,万岁爷原就还在气头上,这关键当口,玉帝菩萨的话那也是不管用啊,能让您吃罢寿宴再赴死,就已是格外开恩了……”
郑广松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并未萎靡不振,而是脑中飞速想着对策。
午时四刻开宴。
寿宴约莫半个时辰。
现在拢共还有五刻钟的生机。
忤逆造反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劝皇上收回心意。
郑广松先命人去宫中通传给太后,可因着皇上登基前,他没少为难陆家,所以陆霜棠很有可能见死不救,这条路只怕走不通……
万般无奈之下。
郑广松想到了徐温云,
命人将徐温云叫到了后院无人偏僻的厅堂,待人刚踏入堂中,就伏低了身子,朝她直直跪了下去。
徐温云立即伸出臂搀扶住他,
“父亲这是折煞我了,今日是您的六十寿辰,合该儿媳给您贺寿,却何故……”
郑广松如今看着徐温云,心中也是一阵酸痛,不由老眼含泪道,
“你是个好孩子,委实不该耽误在容国公府过这样的日子,都是明存不好,都是他慢怠了你,他分明那般祸害你,可现在这通家老小却还要指望着你去襄救,想想我都觉得没脸。”
郑广松焦虑之下,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可眼见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公公,惊慌成了这幅模样,徐温云就愈发觉得大事不妙。
“父亲,究竟发生了何事?”
郑广松入仕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未觉得如此仓惶无依过,他面色苍白,声音也颤抖不稳。
“现在皇上已经知晓真相,勃然大怒,不仅仅将明存关入了昭狱,还下令在席散后屠戮全府。”
“什么?”
惊天巨雷当头劈下。
徐温云眸光震动,心跳如鼓,倏忽间通身冷彻。她不是没想过东窗事发的后果……
郑明存乃此事主谋。
她乃执行者,阿燕是从犯。
他们这三个人自是难逃一个死字,可容国公府的其他的却是无辜的,皇上岂能如此行事?
不说旁人,就说隔壁的寻蘅院。郑明华是个厚道人,何宁虽也有些世家贵女的傲慢,可也是个热心肠的,毅哥儿更是她打小看着长大,不到四岁的孩子。
若当真因此事而受连累。
去了地府都良心难安。
“我方才去求了通情,可皇上还在气头上,只言片语都听不进去,压根没能说得上两句话,就被他呲了出来,现如今便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随着用膳的时间越来越近,郑广松就愈发心慌意乱气,他紧紧抓住徐温云的小臂,就像在握着最后一刻救命稻草。
“解铃还需系铃人。
皇上之所以这么生气,估摸着是因为辰哥儿,而你终究是辰哥儿的母亲,当年又有过段情,指不定你的话,皇上就能听得进去呢?”
“温云,好孩子,如今阖府的性命都在你手上,无论使用什么办法,你都务必要劝得皇上回心转意啊!”
第七十四章
自得知辰哥儿走失在庭院中那刻, 徐温云就知事情已经暴露。
她一直在等。
等着皇帝对她的发落。
可等啊等,等啊等,眼睁睁看着那白面无须的内监, 先后在厅堂中叫走了不少人,甚至连阿燕都被拎走……却一直没轮到她这个始作俑者。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如坐针毡,忐忑难安。
脑中的弦一直紧紧绷着,知道它会断,但不知它什么时候会断,只能生生这么捱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可到最后没能等到那内监。
等来的却是郑广松。
由郑广松口中, 徐温云才由侧面得知了些此事的进展。
她这个公爹,在朝中是栋梁砥柱, 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在后宅中也是说一不二的家主, 对小辈也尚算得上关爱,处事公正, 并未为难过她这个儿媳。
分明是他六十寿辰的喜日。
现却惊惶无助地像个半大的孩子。
或确是走投无路,郑广松竟病急乱投医, 寻到了她面前来,可一个四朝阁老说情都不管用的事儿,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容国公府数百口人去死, 此事于情于理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儿媳尽力一试便是。”
前厅戏曲班子卖力唱奏着,宾客们觥筹交错的交谈声, 以及悦耳的丝竹弹奏……全都交织在一起落入耳中。
徐温云在这喧嚣的氛围中, 抿出了几分悲丧, 她手心有些发凉,僵着身子行至庭院入口, 请求要面圣。
庄兴远远望是这位正主儿来了,原本黯淡的眸光微亮,压根都没让她求情,自己就颠颠跑进去禀报。
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出来。
庄兴丧着脸,在她面前也不敢怠慢,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夫人请回吧,陛下现下不想见人。”
这已是庄兴比较委婉,经过修饰的说法,万岁爷的原话是“让她滚。”
时间飞快流逝。
眼看只有两刻钟就要开宴,再耽搁不得。就算吃了闭门羹,徐温云也并未放弃,她薄唇轻抿,沉默几息后,轻提起裙摆,就这么直挺挺跪在了庭院入口。
庄兴吓得立即避开身,立即伸出双臂想要去搀,可他知眼前这个也是实打实的倔性子,焦躁地在原地跺跺脚,实在无法,免不得又折返回去禀报。
“皇上,云夫人她在外头跪下了。”
李秉稹确实没心思见徐温云。
今日因着处理这桩事,他已先后见过好几拨人,有些乏累的同时,也在各种各样不同的描述中,东拼西凑间,将徐温云臣妇的角色填补完全。
他现在对徐温云的感受极其复杂,也暂且没想好究竟如何处置她,原是想要庄兴先将人打发走,谁知她倒好,不依不饶倒还跪下了。
此举无疑让李秉稹又添了几分愠色,沉下眉眼,提高音量怒斥了声。
“她愿跪就让她跪。
便就算跪死在那儿又如何。”
这话说得狠厉,可庄兴抬眸瞧了眼他的脸色,在帝王貌似森然的神情中,隐约窥出了丝松动的影子,不由揣着心尖,上前轻道了句。
“万岁爷,既云夫人打定主意要跪,那依奴才拙见,与其让她跪在外头,还不如让她入内,跪到您身前来。
旁的不说,小主子现下还在院中看蹴鞠,若瞧见生母这般,只怕心中不知会如何做想……”
经由庄兴这番劝,李秉稹神色虽还是不悦,可到底松了口,“遣她进来。”
庄兴得令,轻“诶”了声,后退着撤出房门,行到庭院门口,弯身亲自将徐温云由地上扶起,将人往楼阁中引。
作为皇帝身前的近侍,庄兴晓得李秉稹一直对徐温云念念不忘。
按理说,若没有搅闹出借种留子这档子事儿,就算徐温云是个已经生育过的臣妇,可入宫做个宠妃也是稳如泰山。可现在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庄兴也实在不知她今后的命数会是如何。
为着前程着想也好,出自本心也罢,庄兴免不得在在她面前温馨提示一番,“陛下余怒未消,夫人入内之后,其余话不必多说,先保住自己个儿才是最最紧要的。”
保住自己的性命。
莫要去管容国公府死活。
徐温云明白庄兴此番话的用意。
可她扭过头,望向庭院中孩童们奔跑追逐那幕,多么鲜活,多么生机勃勃……那些全部都是郑家的孩子,多被她抱在怀里逗弄过,唤过她声“婶母”。
可要一想到他们待会儿有可能变成副死尸,她的心脏就都开始绞痛。
徐温云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跟在庄兴后头,垂头轻步踏入房中,她心虚到甚至不敢抬眼看身前之人,只双膝跪在厅堂正中,嗓音微颤。
“臣妇徐温云,特来皇上身前请罪。”
李秉稹听得这“臣妇”两个字,心头又无端添了几分火气。
她与那郑明存从未有过夫妻之实,生下的也是他的血脉,就算是妇也是他李秉稹的妇,与他郑家又有何相干?
事情理顺到现在……李秉稹由气,而转为了恼,他并未如对其他人那般,对徐温云大发雷霆,而是眸光恣睢,将指尖扳指悠悠转了圈。
冷凝成霜的语气中,极尽讽刺。
“……罪?你何罪之有,分明有功。
论起来,朕平白无故多出个快四岁的儿子,这不都是你的功劳么?”
直到真相大白,李秉稹才终于后知后觉过来,她的一切举动为何如此蹊跷。
为何她当年会在仅仅相识几日的情况下,就对他穷追不舍,而在二人有过肌肤之亲后,就只夜里勾缠,白日撇清。
为何借由各种事端与他争执,最后大吵一架,分道扬镳。
为何誓死也不愿与郑明存和离。
……
哪怕是露水情缘,李秉稹原也以为这里头多少有几分真心,当年那个小寡妇是当真完全摒弃了身份地位,真心喜欢他这个落魄潦倒的镖师。
可现在看来,哪里来得真心?
自靠近他那天起,就全都是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