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母后同不同意,儿臣都不敢忤逆……只是儿臣此生都已认定了她,断不可能再娶她人,如若母后不允,儿臣就另置间大宅邸,今后带上辰哥儿,出宫与她独过。”
“白日侍奉母后,夜里照料妻儿。
……往返折腾了些而已,合该是儿臣应当应分的。”
听了这话,太后再也绷不住,描绘着精致妆容的雍容面庞,瞬间冷僵了僵,落在膝上戴了护甲的指尖,将巾帕攥紧。
这多年来,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一个在沙场搏命,一个于后宫筹谋,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才能有今日坐稳帝位,四海升平的好局面?
可现在儿子居然为了个女人,竟就与她生分至此?一家三口独过是什么意思,他眼里可还有她这个母 后?
心头的怒火被哗得点燃,直直冲向天灵盖。如若换做过其他妇人,此时或已大动肝火发作了,可太后到底行得稳坐得定,只唇角微微上挑,淡道了句。
“你想得倒是周全,可何苦来哉呢?
此事哀家心中有数,你暂且将这念头歇了。”
李秉稹方才那番话,不过也就是想表表决心而已,并不想母子之间因此产生产生龃龉,所以便也未再多言。
恰好此时,銮驾停稳在了肃国公府门前,紧而又是副恭迎圣驾的热闹场面。
李秉稹将欲要朝他磕头行礼的舅父稳稳搀住,轻道了声“不必多礼”,而后抬眸朝众宾客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徐温云。
今日虽是喜事,可她并未穿得喧宾夺主,只着了身清淡的衣装,至多髻上别着的钗华丽些。
就这么施施然站着,在人群中相当扎眼,清艳绝伦。
二人之事还未公之于众,李秉稹未免麻烦,眸光并未停留在她身上太久,就撤了回来。
皇上与太后被迎入院中,在厅堂与肃国公府亲眷们说了约莫半盏茶的话,赏赐给两对新人不少华贵之物后……
李秉稹因朝中还有政务处理,不好在肃国公府多待,于是便先走一步。
到底是回到母家,太后甚至比在慈宁宫还要更加自在,唤了好几个诰命夫人,陪坐在旁与她说话。
眼见聊得差不多了,才屏退了众人,使了个眼色给苏嬷嬷,让她去前厅把徐温云叫来。
……
其实自太后出现在肃国公府门口的瞬间,徐温云就清楚,今日免不了会遭番劫难。
她安慰自己,以往那些艰难的时刻,不也都挺过来了么?这次理应也会无碍的。
她心情沉重得就像个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囚,面上却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
入厅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严格按照宫规,一丝不苟行了个礼,柔声清浅道,“太后万安。”
一举一动都仪态万千,再配上那张并未经过太多妆饰,清水出芙蓉的脸……瞧着确实很赏心悦目,难怪能勾得皇帝情迷意乱。
人的态度,是随着对方的身份不断变化的。太后这次再见她,浑然没有了以往亲厚,而是沉下眉眼,剔厉审视着她。
太后先是端起茶盏,悠悠喝了口。并未直接发难,而是将话头落在了今日的喜事上。
“今日此番喜上加喜,并蒂成双。
他们四个庚帖也换了,天地也拜了,其实是没有哀家再说嘴的地方,可哀家还是不由想问一句……你当真觉得他们相配么?”
太后语气算不上特别严酷,可久居上位之人,自有种色厉内荏的威压。徐温云呼吸微微紧了紧,朝前呵呵身,态度恭敬道。
“若单论家世门第,确有天壤之别。可单论这点,却并不能说他们不相配,还需得看人品教养,才学脾性等方面是否契合。
……其实依妾身愚见:只要是能成得了亲的男女,大多都是相配的。就像脚上的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才知一样。”
太后唇角微勾,眼底透着戏谑,“原就是两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倒也难为你如此巧舌如簧。”
“……哀家莫非说错了么?
你弟弟是状元又如何,祁朝十年就出三个状元,入仕之后无甚建树的状元郎大有人在,需得奋斗几辈子,才能比肩肃国公府此等簪缨世家?更莫说你那个日夜以缝补过活,病怏怏的胞妹。”
听到弟妹被人评头论足,徐温云只觉甚至比自己遭人唾骂还要难受,可此话虽有些难听,却还是在讲道理摆事实。
徐温云确是辩无可辩,面上显露出些难堪的神情,可她还是尽力不卑不亢道。
“夫妻齐心,其力断金。
这两门婚事,我们徐家确是高攀,妾身也已叮嘱过弟妹,成家后要好好过日子……妾身相信他们会排除万难,共同携手一生的。”
太后闻言,眉间愈发紧蹙,眼底突涌起锐利的锋光,轻蔑道了句。
“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绍与徐温珍挖空心思往上爬,以姻亲做饵,攀龙附凤,如蚁附膻……不都是你教出来的么?又岂会有什么真心真意,好好过日子这一说呢?”
这些话犹如重锤落下。
徐温云顿然抬头,眼眶中瞬间涌出晶莹,心中实在是委屈至极,只梗着脖子,一字一句解释道。
“妾身未曾。
他们的婚事,都是因缘际会之下,互生情愫,彼此相爱,所以才决定在一起的,妾身从未插手过,更不敢让弟妹有任何攀附之心。”
太后眼见戳中她的痛处,唇角微勾,执起杯盖轻拨了拨茶面,云淡风轻继续道。
“就算没有直接插手,也有间接影响吧。毕竟你最擅长的就是涉局做套,勾引魅惑的狐媚功夫,否则当年又岂会迷得皇帝念念不忘?
他们在旁瞧着你的做派,多多少少也耳濡目染了些才是。”
太后此等在宫中经年了的妇人,论道行是成了精的,哪里是徐温云抵挡得住的?
她此时只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瞳孔剧烈震动,浑身上下都在微微发颤。
虽说猜到了太后已知道了实情,可既然她老人家不提,她也可以暂且将头埋在沙土中。
可现在,却是避无可避了。
她面色苍白如纸,勉力温稳住身形,颤着嗓子道,
“太后娘娘,不可因妾身之失,而波及他人……”
太后眉锋轻挑,
“为何不能波及,难道他们没有因此事获利么?你弟弟写字读书的纸,你妹妹养身调理的药……这些不都是你出卖灵魂与身体换来的么?”
“借种求子!
这条路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么,你们徐家满门都因此尝尽了甜头,怎得,不会哀家说几句,莫非你还觉得委屈了不成?”
第一百零六章
这狠辣尖酸的言辞, 就像把尖锐的利刃,直直往徐温云心窝肺管子上戳,还要在皮肉中狠狠搅动两下。
徐温云只觉心底一痛, 震得身形都晃荡,贝齿将唇壁咬出血来。
眼见太后对此耿耿于怀,误会深重,她不由顿然抬首,眸光晶莹解释道。
“可妾身当时压根没得选!
妾身也是被逼的,您是不知那郑明存的手段是何等毒辣……”
“威逼利诱, 软硬皆施是吧?你也是受害者是吧?哀家便猜到你会如此狡辩。
敢情你这个受益最深的从犯, 如今反倒成了最清白无辜的那个?”
太后在深宫多年浸淫,见过太多阴狠毒辣的手段, 心思透彻,一针见血, 猜都能猜到当年发生了何事。
她凤眼微眯,居高临下觑着眼前即将崩溃之人, 朝前倾身,眸底尽是狠厉。
“且你怎么没得选?你若是个品性高洁的, 大可选择立即赴死。
……之所以愿意忍着恶心,与郑明存同流合污,说到底就是心中生了贪念, 想要傍着容国公府这棵大树,逆天改命。”
太后是窥探人心的个中高手。
这字字句句都尖刻刺耳, 直戳人性最深处的隐衷, 偏偏这些话却并非扭曲作直, 搬弄是非的歪理,所以实在让人辩无可辩。
徐温云彻底被击至溃败, 再无二话,只瞳孔震动着,软着膝盖,缓缓瘫坐在厅堂上,神色逐渐木然。
确是如此。
人死万事休。
如若当年郑明存提出借种求子的瞬间,她就能一刀抹了脖子,郑明存难道还能再为难徐家不成?
她贪生怕死是真。
想要将弟妹拉出泥沼也是真。
徐温云以前一直骗自己:借种求子这事儿是郑明存主导的,她也是束手无措,所以才被强逼就犯的。
可难道她就不曾有过半分瞬念,想要借此,为弟妹博条出路么?——有的。
她想要怀才不遇的弟弟出人头地。
想要孱弱多病的妹妹身体康健。
……她有她的私心,且由最终的结果看,从某些角度讲,也算是完成了当初的夙愿。
徐温云面色惨白如纸,双掌撑在冰凉的岩石地面上,气若游丝,艰难道了句,“……太后娘娘若因此而嫌憎妾身,妾身无话可说。”
眼见徐温云心气全无,意志消磨殆尽,太后的神色才稍稍回缓。
其实太后阅人无数,自然清楚徐温云本性不坏,且由暗中打探过的信息来看,她在容国公府中,甚至是个风评极好的良妇。
作为一个女人。
可以对徐温云产生几分怜悯。
可陆霜棠还是母亲,一国太后。
作为自小受严格规训教导的世家贵女,二人天生天然站得高度与立场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就不一样,她实在无法接受徐温云那些劣迹斑斑的过往。
“自皇帝登基后,哀家就一直想为他多纳几个嫔妃,可这世间女子谁人都能入宫,唯你不行。”
“……你方才说自己是被逼的,可哀家却觉得你心甘情愿得很。
仗着肚子里有货,多年来顶着容国公府嫡长媳的衔儿,十指不沾阳春水,金尊玉贵地养着,甚至还让弟妹都攀上了高门。
怎得如今东窗事发,容国公府尝尽恶果,你却可以全身而退?莫非只因阴差阳错生下的是个龙裔,不仅可以罪责全免,还妄想一步登天,入宫做娘娘不成?”
秋阳顺着高阔的窗棂,斜斜洒入厅堂中,在中间划下道泾渭分明,不可逾越的阴阳分界线。
厅中的两个女人,各在明暗两端,无法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