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 诸事皆宜。
今日天气格外好,秋阳绚烂,微凉的风习习刮过, 透着当季独有的凉爽。六七只喜鹊,一大早就落在枝头喳喳叫唤。
枝叶上泛黄的银杏,在半空中打着旋,翩翩飞舞般,悠悠飘落在地上。
歪柳巷这间宅子,是徐温云特意为安置弟妹而购置的私产, 平日里徐温珍与徐绍姐弟二人住着, 倒也还算宽敞。
可一到要操办大场面,就略略显得有些不够用。
四进的院中, 用大红色的绸缎装点着,红纸喜字贴得到处都是。因着姐弟二人身侧的奴婢不多, 所以肃国公府专门拨掉了上百个婢女与小嗣来帮手操持。
个个脸上都带着笑,端得是片喜气洋洋的场面。
弟妹两个, 今日同时出嫁,这在徐温云心中是件大事。她昨夜紧张激动到都有些睡不着, 叮嘱了妹妹,又交代着弟弟……直到看着二人房中的烛火熄灭了之后,她还放心不下, 前堂后厨仔细查检了番,这才漏夜回了永安巷。
还未睡几个时辰, 就又由榻上挣扎了起来, 梳妆打扮了番, 往歪柳巷赶。
她略微有些忧心,直觉这婚事还有些不尽人意之处。
“……可惜这几年田庄收成, 还有铺面营收不太好,否则他们的聘礼与嫁妆,还能再备多些。”
对于这点,远在衡州的父亲徐兴平,倒也并不吝啬。他一听说与自家结亲的是肃国公府,为不让人看轻,几乎就是掏空了家底给儿女添补。
毕竟一旦傍上这样的皇亲国戚,今后就算金山银山也能再赚回来。无论是出去经商,还是装货海运,报上肃国公府亲家的名号,那不知会得多少便利,捞多少油水。
可徐兴平多年来都只是个微末的七品官,也是后来徐绍高中状元后,才被上峰提拔到了五品。
他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就算倾尽家财,在肃国公府如此显赫的公爵豪门眼中,也不过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所以徐温云免不了又暗暗再补了些。
“……你是不知,只要手里有钱银,心里就不会慌。这两门婚事,说破了天都是我们徐家高攀,若不在钱银上补足些,只怕他们两个会被肃国公府瞧不起。”
阿燕却笑着劝道,
“依着容国公府白玉做堂金作马的阔气,又哪会在乎咱这三瓜两枣,那样的门户,早就视金钱为粪土了。
之所以能结亲,还不是因着他们互生情愫,所以才走到一起,夫人您呐,就莫要操心这么多了。”
“旁人不在乎,是旁人的事。
可我们却不能不尽心。”
其实徐温云身为姐姐,生出这片护犊之心,自是无可厚非。可阿燕很多时候都在暗暗心疼,许多时候都觉得她奉献太过,太过无私。
好在四姑娘与六哥儿倒也争气,且也不是什么脏心烂肺的白眼狼。
阿燕有次在歪柳巷的府宅走动时,就曾无意间听到徐绍与管事的说过,但凡是徐温云添补的那些田铺银票,金银细软,都要另寻个地方安置起来,待婚事办妥之后,是要再寻机送回永安街的。
主仆二人正说话的功夫,车架已驰停在了歪柳巷徐家的门口。祁朝婚嫁的风俗规矩,是清晨接亲,正午吃席。
按理说,是要男方先上女方家接新娘,可由于是一门两亲,且歪柳巷也实在置办不开,于是肃国公府便提议,到了吉时,陆修齐带着上了花轿的胞妹,先上门来接徐温珍姐弟二人。
两对新人沿街走上一圈,而后再回到肃国公府,操办酒席,宴请宾客。如此倒也算得上合理,所以徐家人并无二话。
现在时辰还早,徐温云上妹妹住的院子走了一趟,只见妹妹坐定在梳妆镜前,身侧围了好几个妆发娘子,在为她梳洗打扮。
徐温云不好进去添乱,只在前厅招待客人。他们大多都是徐绍的同窗好友,以及徐温珍绣坊雇佣的绣娘以及主顾……自辰时起,就陆陆续续都来了。
因徐温云的名份还未落定,所以李秉稹暂且未将辰哥儿是皇子之事昭告天下。
偌大的京城中,除了容国公府,以及教导孩子的先生以外,知道此事的人甚少。
所以她现在的身份,就是徐氏姐弟已和离的家姐,仅此而已。
吉时一到,由巷口处远远传来吹拉弹奏的热闹丝弦声,宾客们都哄闹了起来,府门口还围上来许多看热闹的孩童,女使们将手中的喜糖一样,孩子们一通哄抢……
个个嘴上都道着恭贺的词语,整条巷子都是喜气昂然的氛围。
象征性的拦门之后,弟弟徐绍将身着红灿灿喜袍,头顶了红盖头的姐姐徐温珍,背上了停在府门口的花轿,而后攀着马鞍,长腿一掀垮骑上马,做起了意气风发的新郎官。
徐温云眼见歪柳巷这头料理妥当后,随后也坐上车架,跟在长长的花轿后头,来到了肃国公府。
她现在只担心一桩事儿。揪着指尖的巾帕,“去问了么,父亲与嫡母的车架,按理说昨儿夜里就该到了,怎得直到现在都还没入京?”
这话刚说罢,打探消息的小厮,气喘吁吁跑到了车架前,“夫人,徐老爷夫妇二人为了入京参宴,在路上赶得太急,夜里车架翻入了暗沟,人虽没事儿,可耽误了行程,只怕是要赶不及了……”
听到这话,连阿燕都悬起了心尖,急急问道,“那可如何是好?待会儿三拜天地的时候,父母若不端坐在高堂怎得行?”
订婚订得急。
成婚也有些仓促。
其间所有事务,都是靠着飞鸽传书,与远在衡州的徐兴平沟通的。做为父亲自是不想错过儿女婚事,收到消息的瞬间,就立马由衡州出发了,可以说得上是日夜不休在赶路,谁曾想临到京城,却生了这样的变故。
徐温云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可她实在也是无法,只得定定心神,攥着巾帕道,“……再等等,还有小半个时辰,必然等得及的。”
可一直等到花轿绕街完毕,两对新人双双入了肃国公府,并立在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上……
却还未等到徐兴平夫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戴着冕帽的礼仪官抬头看看天色,面上显露出些为难之意,上前几步,朝端坐在右侧上位的肃国公夫妇呵身道,“国公爷,国公夫人,若是再耽误下去,恐就要误了吉时。”
肃国公微颔颔首,正准备发话说立即举行仪式,此时立在厅堂中的徐绍,跨了一小步上前,态度恭敬道。
“二位尊长,我有一言,不得不说。
今日双喜临门,是我们徐氏姐弟的大喜之日,如若母方亲长未坐高堂,就结了这门亲事,不仅于礼不合,且我与四姐也无颜面对徐家的列祖列宗。”
“虽说家中双亲因路上出了变故,未能及时赶到京城,可我们姐弟的二姐却在场。
俗话说,长姐如母。自小到大,二姐就对我们姐弟帮扶甚多,可以说如若没有二姐,就没有我们姐弟今日。”
“……所以二位尊长,可否容二姐端坐高堂,暂行父母之名,受我们四人一拜?”
这话音刚落,站在右侧的新娘徐温珍,就由红盖头下,传来了轻柔的符合声,“我亦正有此意,还望两位尊长成全。”
徐温云匡扶弟妹,事事尽心的美名,在场者大多都听说过。可让肃国公府的嫡子嫡女,给个刚和离夫人弯腰行礼,未免有些失了公侯豪爵的风范。
所以肃国公并未立即答应,只沉默几息过后,轻问了声膝下的那对儿女,
“……你们二人觉得如何?”
陆修齐在那身花团锦簇的衣装下,面庞显得愈发俊朗,他此时无甚所谓耸耸肩,“我没意见。”
而站在左侧,身型玲珑的新娘陆梓涵,在红盖头下,略带了几分急促爽利脆声,吩咐下人道,
“还不赶紧将二姐扶的到主位上去?吉时快过了,凤冠太重了,快快行礼拜堂!”
这火急火燎的语气,甚至能让人联想到红盖头下,是一张何等急不可耐的脸……众人闻言,善意哄笑了一阵。
肃国公夫妇无奈对视一眼,他们这嫡幼女自小娇惯,脾气实在不小,成亲过日子,果然就该寻个如徐绍这样的厚道性子。
徐温云万没想到会闹出这么一遭。
她原是坐在下首位观礼的,就这么着猝不及防被人夹着胳膊,架到了左侧的主位上,为让仪式顺利进行,她倒也并未推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随着礼仪官尖细着嗓子的这几声喊,两对新人齐齐行礼。
今天是个好日子,徐温云原不想哭的,可在四人在朝她的方向拱手叩首时,她还是不禁湿了眼眶。
多年前那两个在后院陋屋中,身形瘦弱的两个弟妹,如今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有了各自美满的姻缘。
母亲。
您临终前的嘱托,云儿终于做到了。
第一百零五章
肃国公府乃太后母族。
肃国公身为李秉稹的亲舅父, 自李秉稹从太后腹中落地的那刻起,就一直坚定不移,鼎力当他们母子二人的后盾。在多年前的夺嫡大战中, 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今日肃国公府双喜临门。
李秉稹作为皇帝,又是肃国公的亲侄儿……无论是表彰有功之臣,还是为表亲缘深厚,他都合该到场。
这次是特为容国公府撑场面来的,为彰显皇恩浩荡,李秉稹并未更换常服, 而是一袭金灿灿的龙袍, 坐在象征帝王地位的八副宽阔车架上,浩浩荡荡由宫门口出发, 缓缓朝肃国公府挺进。
街道上四处都挂着红绸,地面上还有两对新人游花街后的红纸, 一群抢到了喜糖的孩童哄笑着跑过……由这几个瞬间,不难想到方才是何等热闹的场面。
李秉稹的眸光, 顺着往后翻飞的车帷望去,心中微微有些发热……他亦渴望能有与徐温云成亲, 共结连理那一日。
在那之前,必须要克服目前唯一阻碍。
李秉稹收回眸光,垂下狭长的眼睫, 朝端坐在车架正首位的太后,轻问了句。
“……不知立辰哥儿生母为后之事, 母后考虑得如何了?”
自太后礼佛回京之后, 接连半月以来, 皇帝每每来慈宁宫请安时,都要提及此事, 太后实在有几分不胜其烦。
可陆霜棠心中清楚,她决计不能与儿子硬碰硬,所以现在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皇帝急什么?
以往哀家是见过她两三次,若说作为个寻常命妇女,她确是挑不出错来,可若是想当哀家的儿媳,是不是也得再好好考校考校?”
“待会儿婚宴上,再叫她过来好好说说话,见过她弟妹,检验过徐家家风后……再提此事也不迟。”
贯通阴谋阳谋的帝王,自然明白这不过就是缓兵之计。
借种留子这事儿,是决计瞒不住母后的,想来她如今已知晓了全部真相,之所以不松口,必然是觉得此事膈应至极,所以也顺带不待见徐温云。
可此事已耽搁许久,李秉稹不想再等下去。
孩子俨然已经适应了皇宫的生活。做为今后帝后居所的云玉宫,也已修缮妥当……实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已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日日都与徐温云长厢厮守在一起了。
秋阳顺着车前帷幔洒入,落在男人英武无双的侧脸上。
李秉稹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了句直戳人心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