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平作为一个局外人,如今还全然被蒙在鼓里。只满心满眼,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无尽展望,总觉得今后的朝野之中,必会有他们徐家的一席之地。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莫说弟妹了,就连父亲也由地方上的芝麻小官,跃迁至了京中四品要员。
可以说徐温云凭着那张肚皮,助益全家都实现了阶级跃迁。徐家从上到下,都对她刮目相看,就连以往苛待她的嫡母,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她合该觉得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真正从心底欢愉,如今看着满门荣光,心中甚至经常觉得忐忑。
时常问自己:
这种走捷径,抄近道,以极其不道德的方式,为自己谋出路,给全家挣前程的行为,当真可取么?
以往年轻,做事情不考虑后果,只凭着一时意气往前冲,如今做了母亲,倒常生出万千反思来。
应对完父亲。
与嫡母略略说几句话。
和众亲眷略略打了照面。
……坐上回程的车架。
这连日来,为了操持弟妹婚事,她也是一直忙得头脚倒悬,回到永安街的别苑时,已是疲累不已。
此时辰哥儿恰巧也由皇宫回来。
孩子虽小,可心思极其敏锐,在入宫学习这段时间,不仅仅是扩宽了知识面,由旁人待他毕恭毕敬的态度中,也隐约咂摸出了些身份上的转变。
对于生活中的某些变化,辰哥儿是能够迅速适应的,可有些变动,确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中略有些委屈,瘪着小嘴问,
“孩儿在出宫路上见地上满是红纸,才知今日是舅父、小姨成亲……他们是不喜欢我了么,为何这么大的喜事,却不让我去参宴?”
辰哥儿做为亲侄子,确是合该到场,奈何今日皇帝与太后也会去,就怕孩子刚唤徐绍一声“舅父”,后头紧接着就朝李秉稹喊做“父亲”。
未免事情败露,她与李秉稹都觉得,在孩子身世还未昭告天下之前,暂且莫要让辰哥儿出现在人前。
所以徐温云现下只得温声安抚,
“辰哥儿错想了,他们疼你都来不及,又岂会不喜欢你呢?这事儿怪母亲,母亲想着今日陆学究的课不能耽误,便给你推了。”
“待三日后,他们回门之时,母亲提前去宫里给你告假一日,带着你去见他们可好?
你不仅能见着你的舅母,姨夫,还瞧见以往一直住在衡州的外祖父呢。”
既有回门之礼,那辰哥儿便也能揭过今日的些许遗憾了,孩子好哄得很,面上阴霾一扫尽,眸光亮了亮,“那行。”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紧紧依偎在母亲怀中,带着些童稚奶腔道,“母亲,你说得话,我全都有记在心里,今后必会好好努力用功的……”
徐温云闻言,心中欣慰至极,抬手抚了抚孩子后脑勺,道了几句鼓励赞许的话语。
身上衣裳还残余些酒味,徐温云担心熏着孩子,先让乳母将辰哥儿抱下去,而后就回到后院沐浴更衣。
两刻钟后,徐温云沐浴完毕,正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凳上,用干爽柔软的毛巾拭发……就听得门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大力从外头推开,那个男人脚步轻盈踏了进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眸底还闪烁着些微兴奋。
“云儿,在肃国公府时,你同母后如何回话的?”
徐温云本就有些猝不及防,听了这话后,心中愈发慌乱。
他已接连好几日都未曾出宫,今日回到别苑,就直接怼到身前,这么没由来问了一句……莫非是得知了她想要跑路,来兴师问罪的不成?
可瞧他神态,又像是在高兴。
甚至可以说,她从未在这个色厉内荏的男人脸上,看见过这么高兴的模样。
徐温云心中有些拿不准,暗吞了口唾沫,颤着嗓音,试探问道,“……怎,怎么了?”
“想来母后对你是极其满意的,她由肃国公府回宫后,就命人来养心殿传懿旨,松口允许你入宫,给你名分了。”
李秉稹眸光温热,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语调中充满了喜悦。
“……待一切事宜准备完毕,朕就举办帝后大典,朕要给你传凤印,让你坐中宫,砌椒房之宠,做天下之母!”
第一百零八章
“……待一切事宜准备完毕, 朕就举办帝后大典,朕要给你传凤印,让你坐中宫, 砌椒房之宠,做天下之母!”
徐温云闻言的瞬间,心脏猛然跳动一拍,瞳孔剧烈震动,拭发的巾帕由指尖滑落,掉落在地。
传凤印, 做中宫……
他竟想直接让她做皇后?!
徐温云终于知道, 太后娘娘对她漫天的恶意,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她由心底突涌出种德不配位的莫大羞愧, 满面无所适从,倒吸了口凉气后, 紧着嗓子道了句。
“…可我,我这样的人……岂配做天下之母?”
李秉稹闻言, 双臂落在她肩上,望向她的眸光中充满坚定, 郑重其事道,
“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娘,若你不配, 还有谁配?”
“且此事连母后都允了,又有谁再敢置喙半句?
云儿, 母后她历来是个古究之人, 若非是为朕着想, 在得知当年真相的情况下,她是绝不可能接纳我们在一起的。”
或是大事落定, 男人眉眼间神采飞扬,可徐温云的那颗心,却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
她自然不会傻到,以为太后当真愿意让她入宫为后。这些话,不过只是应对李秉稹的说辞罢了。
太后唱的是白脸。
在她的皇帝儿子面前,她永远要扮演那个宽厚大度的慈母。只要口头上答应了此事,她老人家就能从此事中摘出去。
而徐温云,只能扮演那个唱红脸的恶人。人只要一跑,她几乎就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堕入永无翻身之地。
那可是皇后之位。
眼前的这个男人,几乎就要将全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凤印,双手递送到她身前……可她居然不放在眼里,逃之夭夭了?
多么不知好歹。
多么不识抬举。
可她不离开又能如何?
难道当真顶风作案,腆着脸留在京城,就这么直接等着做皇后,入宫之后与太后打擂台么?
这一层接一层的谎言,无休无止的纷争,她真的好累。
什么名份地位,什么繁华富贵……近几年她见多了,见倦了,她要不起,不要了,还不行么?
男人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可只以为她是一时欢喜过了头,甚至还体贴到,执起底掉落在地上的巾帕,仔细为她擦拭着滴水的发尖。
“朕都想好了,待你我大婚之日,百里红妆,江山为聘,但凡是祁朝六十岁以上的老者,皆由朝廷分发半斤酒,一斤肉……”
男人充满愉悦,轻柔细语地说着,可徐温云眼中的泪水,却越积越多……
之前无论是丽妃展示臂上守宫砂。
还是那座冰冷华丽的云玉殿。
亦或者亲眼望见那块祭奠了四年的“周芸”牌位。
……
旁人再如何诉说帝王心意,她都一直抱着狐疑的态度,从不入心……她是真的怕了,再也不想在男人身上栽跟头了。
直到方才。
直到“天下之母”四个字落入耳中的瞬间,徐温云才真切感受到,男人对她的爱意如此之深。
潮汐汹涌,几乎就要将她湮灭。
感动之余,还有几分受宠若惊的失措,心脏剧烈跳动着,好像要从胸口蹦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
她哪里配得上这份爱?
当年她心思歹毒,肆意勾诱,居心叵测靠近他时,浑然想不到,换来的是眼前男人如此执着炙热的情意。
她只觉得愧疚至极,自惭形秽到现在地上劈出条缝,躲进里头,再也不出来。
“……云儿怎得哭了?
莫非你不欢喜么?”
徐温云抬起手背,迅速擦去面颊上了泪痕,坐在梳妆台前,对铜镜中那个英武俊朗的男人,展露出个柔美的笑容。
“我只是……有些欢喜过头了。
煜郎对我太好,这辈子都没有人,如你对我这么 好过,做皇后这事儿,更是我做梦都不敢肖想的,我只是觉得有些无以为报……”
李秉稹由后揽住她,温声缱绻道,
“无需你报答,长长久久,此生都陪在朕身边就好。”
此言一出,徐温云愈发忍不住心底的酸意,硕大颗的泪水由眼眶中盈出砸落在地,哭得梨花带雨,凄惨无比。
可事已至此,她岂能再留?
如若当真强行入宫为后……其一,直接会引得他们母子反目;
其二,以她过往容国公府嫡长媳的身份,入主中宫,只怕要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其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辰哥儿的身世迟早会暴露,一旦借种生子之事被扒出来,他们母子二人将会被千夫所指。
……
以上的桩桩件件,就算是李秉稹处理起来也格外棘手,最后无非就是再造杀孽罢了。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她都戕害他甚多……便就到此为止,一别两宽吧。
在男人的轻声抚慰中,徐温云止了眼泪,她抬起泪眼婆娑的双眸,轻吸了吸鼻头,语中还带着哽咽之后的沙哑。
“这是天大的喜事,却实在也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