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入朝堂不过三四载,就能将党争的利害关系分析得头头是道,这番话说得也是鞭辟入里,郑广松听了,脸上不禁流露出些欣慰之色。
可当下却并未表态,只拍了拍他的肩头。
“你说的这些,为父又何尝不知?此事关系容国公府的荣辱兴衰,我自会好好权衡,你为官年头尚浅,咂摸不透其中的玄机,暂且无需费神了。”
若换做以往,父亲断然不会心生犹豫,可眼瞧他如此,想来已是动了更换门庭的心思。
所以那煜王究竟是关起门来同父亲说了些什么?是威逼,还是利诱?竟就让父亲生出了倒戈之意?
虽是匆匆一见,可郑明存也不知道为何,对此人有种与生俱来的反感与忌惮,一想到今后或许要仰他鼻息做事,就通身都有些不自在。
*
永安街。
涛竹院这头。
妇人们不知朝堂上的那些诡谲波折,只管在内宅中一片静好。
徐温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安胎,平日里除了吃睡,就是去容国公府偌大的后院遛弯消食。
今儿个也是巧了,抬眼就望见了同样逛院子的何宁,徐温云立即笑迎了上去……
她在京中既无娘家,也无姐妹,更无朋友,除了阿燕能与她调笑几句,平日里连个能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何宁虽然骄横了些,可心思好像却不是特别坏,所以徐温云得闲了,也乐得上她身前凑一凑。
“六弟妹也出来消食儿呀?
这一个人多不得趣儿,怎得不约上我呐?”
何宁大老远就看见了她。
那套红宝石的套链首饰,在秋阳下熠熠生辉,经这么一捯饬,衬得那人也格外光艳夺目,这通身华贵的,哪里看得出来是个小官家的庶女啊?
何宁心中可太酸了,自然而然也没给她什么好脸。
“不是?
今儿个既不是年节,又没有家宴,你穿戴成这样做什么,有必要这么招摇过市么,打量谁没几件好首饰似的。”
徐温云这次可真不是故意气她,只无奈着解释。
“如非郎主吩咐,我当真也不愿戴这劳什子玩意儿。
你是不知有多累人,早起午休都要为它重新梳髻,日日都得折腾一个时辰,且还巨沉,跟头上顶了个花盆似的。”
许是由着话中听出几分真心实意,何宁终究没有再对她发难,只冷哼了声,“得了便宜还卖乖。”
徐温云自然不会同她计较。
与她扯了几句闲话,言语中提及了中秋筵席之事,结果还没说两句,何宁就打断她的话语。
“……你也算得上个闭目塞耳的,不知父亲大人今早传令,说今年府中的中秋筵席取消了么。
父亲与几个男眷接了宫宴的帖子,中秋当夜要入宫参宴,你是不知,二房那几个女眷听了不用操持费心,乐得蹦了三丈高,只差要去放炮仗……”
徐温云确实与其他几房交集不多,平日里也并不太关注这些,现在闻言也只点了点头,适时给予何宁言语上的肯定。
“……要不还得是六弟妹你消息更灵通呢。”
“想来你这小门小户中出来的,未曾见过公爵豪门设宴那等宏大的场面,只是你今年无福得见了,等明年中秋吧。”
何宁嘴上奚落她几句,脑中忽然又冒出来那件要紧事,垂眼看了看她的肚子,紧而佯装随意问道。
“……三嫂,我听六郎说过,家中这几个子弟自打生下来,身上大大小小都有块红色胎记,好似是郑家血脉中传下来的哩,六郎的那块胎记是在左侧小腿上。
三哥的胎记……是在何处呀?”
?
若是问陆煜身上几块胎记,徐温云必然能回答得上来。
可郑明存?她压根就没见过他赤**身裸**体的模样,哪里知道什么胎记不胎记之事。
可或许是何宁这人太过直肠子,但凡有些心思都挂在脸上,徐温云单单从这声非同寻常的“三嫂”上,就咂摸出几分不对劲儿来……
一则她是实在不知道。
二则此事也不好信口胡诌。谁知郑明存年幼时,有没有和兄弟们下河玩水扎过猛子,若她说的和别人知道的对不上号,那岂不是受人话柄了?
“那胎记啊……”
徐温云佯装细细回想,紧而侧身给阿燕使了个眼神。
阿燕立即福至心灵,上前道了句,
“眼瞅着就到夫人要喝安胎药的时候了,药性凉了可不好,不如还是暂且先回去,改日再同六夫人说话吧。”
既是如此,徐温云也只得无奈道,
“那我便暂且先回去了,六弟妹有所不知,那坐胎药但凡晚喝一会儿,刘嬷嬷的脸色就不大好看,指不定要去婆母身前如何排宣我呢……”
“诶,不是,你说完再走啊……”
徐温云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脚下步子愈发快了几分,她紧握了握阿燕的手,略略有些担心。
“你说她不会是察觉出了什么蹊跷吧?否则为何会忽然问起胎记的事儿?”
阿燕蹙眉摇了摇头,
“理应不会吧……六夫人瞧着可不是那么细致的人。”
虽说如此,可徐温云心中也有些说不准,不过她倒也没有太过担心。
毕竟在这个家里,若说谁最担心借种求子之事暴露,那人肯定不是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徐温云总觉得最近或要有大事发生。
首先是府中的中秋筵席取消了,且家主还命人到各院传话,道中秋那日闭府一天,不仅不待客,且府中的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走动。
其次就是,郑明存近来有些迥异。
虽说他以前在徐温玉面前惯来没有什么好脸,可偶尔还能时不时呲她几句,那样才是正常的。
可近几日他神色格外凝重,压根就未正眼看过她,甚至偶尔脸上竟还会显露出颓丧。
……这些都隐约让徐温云觉得有些不安。许是心中装着事,又或者是白天睡过了,晚上有些失眠,夜里便让阿燕扶她出来转转。
谁知竟在月下,庭院中清池边,撞见了她那个不好相与的金主。
且稀奇的是,郑明存着了件极少上身的黑衣,隐在夜中,若不是那张俊朗的面庞白得乍眼,险些就不知那儿竟站了个人。
他指尖攥了封书信,听见动静回头,望见是她的瞬间,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
“……秋夜寒凉,你出来做甚?”
听他这话的语气,就知是心气不顺极了。
徐温云实则很有些做奴仆的觉悟,知道若想日子过得好,头等大事就是要将金主伺候好。
郑明存心情若是如此一直不快,她必得遭殃。
所以有时候或主动,或被动……
徐温云须得承担起温柔解语花的重任。
“……郎主可是有心事?
不妨同妾身说说,妾身虽帮不上什么忙,但总能为郎主疏解疏解心情。”
郑明存的心事,便是与父亲政见相左。
他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而由父亲这两日的行径来看,已是全然投靠了煜王。
他明面上是绝不敢忤逆父亲的。
可暗地里却写下手中这封书信,上头说明了煜王已经入京,且其他一些不利于太子的异动,正在纠结着要不要让暗卫将其送去东宫。
这些政事,原也是同个妇人说不上的,可郑明存这两日,实在是在父子纲常与心中道义两者之间反复动摇,心中也确实烦闷。
“太子与煜王,你更看好哪个?”
这话倒并不是什么忌讳。
街头巷尾,酒肆茶寮,早就人人谈论,争相发表见解,郑明存忽就很好奇她是如何想的。
徐温云便猜到他是为政事烦忧。
她虽身在内宅,隐约也能察觉到,如今两党已在朝中争夺不休,而荣国公府根深树大,只怕是早就受到波及,牵扯其中。
“……我选煜王。”
听到这个与心中完全截然相反的答案,郑明存不禁眼周骤紧,冷声问道,
“为何?”
“妾身混迹在镖队中,入京路上歇脚纳凉时,也听了许多民间百姓的见解,其中支持煜王者众多,而提起太子则是怨声载道,所以由此可见,煜王甚得民心。”
“自古有句名言,得民心者得天下。”
郑明存闻言不禁反驳,
“可煜王得位,实乃名不正言不顺。
太子,才是嫡系正统,皇帝亲传的继位人选。”
徐温云沉默半晌后,幽幽道了句,“……是啊,太子哪怕只是个平庸之辈,可凭着他出身高贵,乃皇后嫡子,又是皇上亲传,也合该继承大统的。
可为何呢?他为何还是如此有失民心呢?”
说到底,不过就是六个字。
自作孽,不可活。
郑明存听出她话中的潜台词,身形都被震得慌了慌,不禁抬眸向她望去。
只见清晖的月光下,她披了件厚实的浅白色薄氅,襟边的细短的轻软绒毛,随着夜风摇曳着,明眸皓齿,双瞳剪水,眸光中透出些钟灵毓秀的灵气,显得清慧近妖。
他的眸光盯落在她面庞上几瞬,终究并未再说些什么,淡声吩咐道,
“……更深露重,你身怀有孕,且回去吧。”
待人走后,郑明存又在池边静站了许久,而后由袖中取出个火折来,打出火光后,将其凑到那份书信的边角处。
黑暗中泛起了阵红色火花,很快又消失殆尽,半空中飘出些黑色烬尘,打着旋儿落在幽深粼粼的池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