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京后,郑明存就常在书房,压根未踏足过主房,这间屋子以往就是他的住着的,自然而然带了几分主人之姿,这么着冷不丁走了进来。
自他踏入房间的瞬间,空气仿佛都冷凝住了。
主仆二人被吓了个激灵,赶忙敛了神色,见了眼前这人,徐温云已经压根笑不出来了,可却不得不僵着脸迎上前去。
她自是不会对畅笑的原因多做解释的,只道,“托郎主的福,妾身才能用上这样的好东西……方才六弟妹来了,都道郎主待我体贴呢。”
郑明存惯爱在外人面前维持他的爱妻人设,所以徐温云很多时候,也乐得扯着虎皮做大旗。
偶尔有些兴致时,郑明存也是很乐得装扮装扮眼前花瓶的,
今日他心情不错,干脆坐在桌前的绣凳上,将锦袍一撩,翘出个二郎腿,一副闲适的模样。
紧而操着毋庸置疑的语气。
“戴那套红宝石的套链来看看。”
那是套红宝石镶玛瑙材质的并蒂海棠套饰,拢共有耳铛,脖链,与发簪三样。
阿燕闻言,立即将其捧到徐温云身前,帮着她一一戴上。
郑明存投来的眸光,压根就不像是在欣赏女子装扮,反而更像是看一物件,眼神冰冷,充满挑剔与冷酷。
徐温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暗吞了口唾沫,惴着心尖问道,
“……如何,郎主瞧着可还满意?”
其实是好看的。
红宝石艳丽鲜艳,如火如荼点缀在她的身上,展现出种格外鲜活的生命力,在绚烂珠宝的璀璨微光间,那张姿容绝代的面容,显得愈发美艳。
郑明存将眸光定落在她脸上很久,最终沉着脸,眼周骤紧,语气鄙夷至极道了声。
“丑极。”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听金主大人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满意,徐温云神情尴尬,只得僵着脸笑笑,极力回圜道,“许是我压不住这红色……好在珍翠阁的掌柜还未走远,阿燕,立马去将人唤回来,将这套首饰退回…”
“订下的东西又再退回去,你是想让全京城都看我荣国公的笑话么?”
郑明存冷声截断她的话语,又沉着脸发号施令道,
“便留着多戴几次,我日日看了你这丑态,也能多醒醒神。”
?
徐温云与他经年累月呆着,钝感力已经修炼得很强了,也压根就不在意在郑明存眼中,她究竟是美还是丑。
美貌这个赛道,反正她就没输过。
徐温云只是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他既觉得戴着丑,那为何还要她多戴几次,莫非看着不嫌碍眼么?
这不就是纯纯自虐么?
……还不待她有何反应,只听得房外传来由鸣的禀告声,“郎主,老爷那头传来吩咐,道您若是手头上的事忙完了,便上歪柳巷去一趟。”
歪柳巷?
那可是历任家主联络朝臣,筹谋政务之地,从不轻易让小辈们踏足,父亲既让他去,想必就是有心历练,有些想传权柄的意味了。
郑明存眸光微亮,立即箭步踏出房中,由后门驱了车架,直直往歪柳巷去了。
因着郑广松提前交代过,所以看院的管事见了他倒并未阻拦,指明花厅的位置,就让郑明存独自入内。
郑明存正沉浸在受赏识的欢欣中,快步踏上石阶,就准备抬手敲门准备入内……侯在一旁的罗尚书见状,立即上前阻拦。
“明存且慢。
莫要搅扰你父亲与贵人议事。”
郑明存这才注意到站在身侧的吏部尚书,他先是谦逊有礼拱了拱手,道了声“见过罗世伯”后,心中顿生出些迥异来。
据他所知,父亲与罗尚书同属一个阵营,都是太子党羽,那究竟有何密事,是罗尚书不能在旁听的?
他一时也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亦不敢多问,只能与罗尚书侯立在石阶下等,过了约莫一柱香左右,只听得吱呀一声,厅门由内而来。
只见郑广松将门打开后,并未踏出房门,而是避至一旁,微微躬身,态度恭谨,将手往前一引……
由厅内踏出来个青年男子。
他黑衣锦袍覆身,浑身透着雍容华贵之气,身姿伟岸,气宇轩昂,眉目冷峻,隐隐透出些睥睨天下的之姿。
此人压根就未曾给阶下的二人一个眼神,只阔步在郑广松的引送下,稳步踏下石阶,昂首朝院门外走。
那股浑然天成,仿若生来就该被人顶礼膜拜的上位者气场,逼得原本侯立在庭院正中的郑明存,偏身往后几步让出了道路。
只见男人眉目冷峻,鼻梁高挺,眼角微翘,偏头同郑广松说笑着,
“……阁老的茶确实不错,清洌甘甜,回味悠长。我这几日原胃口不好,也就阁老这的茶水。能让我多抿几口了。”
这冷淡疏离的语气中,又带着几分家常的随意,完全就不像是晚辈的姿态。
而郑明存那个身居高位,屹立三朝不倒的阁老父亲,竟没有丝毫不悦,反倒盈着笑脸。
“原是我那贴心儿媳孝敬的,我觉得喝着不错,便留了些在此处待客,未曾想竟能入得了您的口,实属她的荣幸了。”
男人微颔颔首,嘴上随意道了句,
“你那儿媳不错,该赏。”
他们一面说着,阔步走过庭院中,与二人擦身而过。
罗尚书眼见这相谈甚欢的氛围,便知事情成了大半,脸上浮出几分笑,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郑明存直起身子抬头,将眸光落在那个远去的高阔背影上,也不知为何,心中顿生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熟悉之感,这股迥异委实让人心内难安,以至于他竟鬼使神差快步追上前去。
拦在二人身前,他先是又拱手行了个礼。
而后眉间微蹙,抬眸直直盯着眼前男人的面庞。
“敢问公子,你我可曾在何处见过?”
第四十二章
厅堂内, 茶盏置放在桌上,向上腾腾冒着透明的氤氲之气,高阔空旷的厅堂中, 响起一老一少的缓声对谈。
就算因各自利益,分属于不同阵营,可彼此都是在朝堂中权柄在握的体面人,所以这场会面原没有想象中剑拔弩张。
作为占据绝对优势的掌权者,李秉稹甚至都用不着什么恩威并施,只略略秀了秀拳头 , 便足以让郑广松认清楚现在事态的严重性。
俗话说得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
郑广松压根就没有太多犹豫,也不敢提更多条件, 心中的天枰就已经倾向煜王。可若立即临阵倒戈,未免显得太过丧了气节 , 所以尚留了些气口。
好在煜王了然于心,倒也并未强逼太过, 在充满了各种隐喻的官腔暗语中,结束了这场交谈。
想着终于要送走这尊佛, 郑广松委实大大松了口气,眼见就要将人送出院门,结果嫡长子竟直直拦到二人身前来, 怼了句。
“敢问公子,你我可曾在何处见过?”
李秉稹脚下的步子顿住。
掀起眼皮朝发问者望去, 眸光清锐如刃, 淡然中又带着几分冷傲, 就这么平静注视着他,郑明存便觉有种无可抵抗的压力扑袭而来, 仿若擎天泰山斜倒灭顶。
问题并未得到回应。
就像是郑明存压根还不配在这场大人物的牌桌上有发言权,所以便连话也没必要同他多说。
且没有回应,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空气微滞。
郑广松见状,带了些责备的语气,蹙着眉头轻斥道,
“不得冒犯贵人,还不快退下。
……您这边请。”
郑明存自小争气,从来都是族中出类拔萃,受人仰望的存在,父亲对他也都是夸赞,未曾想却骤然遭了这声训。
这无疑让他对此人身份更加好奇。
毕竟能让罗尚书唤声“贵人”,还能让父亲如此毕恭推崇,又是如此年轻……朝堂中这样的人物,单掌都能数得出来。
郑明存压下心中疑窦,随郑广松行至门口,将那人与罗尚书送走,直待目测二人车架悠悠消失在巷口,复又走回院中,待身侧无人之时……
“父亲,方才那是何人?”
郑广松此刻脑中的那根弦才彻底松了下来,也不欲瞒他,只吐出两个字,
“煜王。”
郑明存回想起方才那人不似凡夫俗子的气场,顿时僵立当场,眸光震动,
“竟是煜王?”
“嗯。
煜王自小长在深宫,十二岁就出京入军了,平日里也只有朝中几个重臣认得,所以你方才那么冒昧一问,我只当你们当真见过,不过想来也是没有的……”
二人见没见过,已经不是重点。
郑明存俊秀的面庞胀至通红,又气又怕,捏紧了拳头问道,
“煜王岂会知晓此处?”
“……父亲,既煜王已现身眼前,那咱们还等什么?合该立即禀报太子殿下,暗杀也好,围剿也罢,只要了结了煜王性命,何愁太子不能登上皇位?届时父亲可就是立下了件头等功!”
郑广松沉下眉眼,
“你都能想得到的事情,难道煜王会想不到么?太子生性多疑,若得知煜王惊现在我的私宅中,煜王死不死得成不知道,我们容国公府满门老小算是活不了。”
郑明存面露惊骇,
“他这竟是算计好了的……可我们容国公府多年来,明里暗里不知为太子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太子未必就会信如此拙劣的离间计。
且此刻就算我们投靠煜王,也是为时已晚,就算捧他登基,我们只怕也会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不愧是向来出众的嫡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