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片做的飞鸟其实是鹤,头颈纤长,翼翅宽大而善飞,羽毛是黑白的,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入水墨画。
明宝清造了九十九只鹤,每只手掌那么大,翅膀和身体都有细细的铜丝牵引支撑着,那一束束铜丝最终汇聚到基座下的一个水车上,那水车与更漏壶相连,每满一个时辰过,顶端蓄水足够时,水车自转,所有的鹤都会同时开始上下飞舞,扇动翅膀,同时基座下的一排编钟会被铜锤轻敲,而编钟因震荡而产生长久的回声会随着鹤翅的凝滞而渐渐消失,直到下一个时辰的到来。
温先生起初似乎没想到明宝清会做这样一个清妙的仪器,群鸟飞飞纤巧灵动,编钟声色深沉浑厚,这是天地之别,时光流泻,但后来她又笑了笑,说:“不错。”
明宝清坐在蒲团上,抱膝看着那群冻在月光里的鹤,脑海中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直到一阵脚步声响起,一顿一顿,不用转过身去就知道是温先生来了。
“用过晚膳了吗?”温先生问。
明宝清起身去给温先生拿蒲团,说:“多谢先生关怀,我不饿。”
她正要给温先生斟茶,温先生轻摇了一下头,示意她坐下。
明宝清坐下时恰好是戌正,只听得水泄而下,木轮转动,编钟声荡漾开来,这群鹤鸟在冬夜的月色里翩翩起舞,木翅扇动时发出轻轻的脆响,令人的眼睛都觉得一凉。
温先生别开脸,却看着那些鹤落在墙壁上的影子。
“你阿娘从前做过一只小小的木猫,可以放在手上把玩,意蕴和你这水车鹤鸟也很相似。”
明宝清看着温先生,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弄错了对象,“我阿娘做的,木猫?”
“嗯,她自己刻的,那是一块雷击木,所以颜色黢黑,刻出来的猫儿也是只没有杂色的小黑猫。那小黑猫的瞳孔是金绿碧玺,长长的尾巴高高翘着,像是随时都要一晃。而且那猫儿的瞳孔会变,正午时是一条线,午夜时却浑圆。”温先生看着明宝清讶异的神色,道:“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机关被她藏在了猫儿体内,如果要研究明白的话,就要破坏掉。她那时又卖关子,不肯轻易告诉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黑色的木头小猫,我,我甚至不知道阿娘会,会刻东西。”
明宝清觉得从前的一切都愈发荒诞,岑嫣柔在她跟前连刻刀都没有拿过,看着明宝清做那些小玩意的时候,她只是温柔地笑。
“很早之前了,她十五六岁时做的,那个小猫是一件礼物,送出去了,你当然没见过了。”温先生看出明宝清心里有事,就问:“你今日怎么了?”
明宝清知道自己不该说的,可温先生的神色那么沉静,像是一口可以吐露心事的古井,再加上她这样随意而亲近地谈起岑嫣柔,这让明宝清有种想要倾诉的欲望。
“只是发现明府的覆灭,我亦有不小的责任。”
“真的吗?”温先生平静地问。
“不过,要推脱也是能推脱的。”明宝清苦笑了一声。
“那伤怀一夜就差不多了,我全族倾覆就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还不是能吃能睡。”温先生肯定是改过姓氏了,明宝清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温姓的大族,“如今就剩了我、如徽,还有几个远亲吧。”
明宝清不敢随意问什么,只听温先生道:“明源是自寻死路,你做女儿的哭一哭,算是尽了今生父女缘分,旁的就罢了。”
明宝清很久没有听过别人这样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叫明侯了,忍不住道:“温先生与我父母很熟悉吗?”
“年少时我住京中,同你阿娘相熟,她嫁人时我回家去了,直到她去世我才回京,至于明源那个混账,他不熟悉我。”温先生蛮不客气地说:“别的都可以像你阿娘,感情上优柔寡断这一点可别像她。”
明宝清被温先生这话说得一愣,温先生见状微微眯眼,道:“真是感情上的事?那大可不必了。”
“他,”明宝清迟疑了一下,道:“对我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外因。”
“外因?”温先生似是想到了什么,道:“难不成他也是身份太低,配不上你呢?”
“哪还有这个说法?”明宝清隐晦地说:“只是他也有些瓜葛在里头。”
温先生所知道的肯定比明宝清要多,她甚至好像都猜到了‘他’是谁,站起身柱一柱拐杖,道:“感情还不深的话,就断了吧。”
第108章 猎获
雪下了四五天, 停了几天,又下了三两天,又停了。所以冬月廿二, 是个白雪皑皑, 又晴朗明亮的日子。
严观这些时日都在景山的猎场里树旗, 从猎场两翼起开始树旗, 将缺口留在南面,还要设鼓接驾。
他毕竟是才当上了羽林卫中侯,也不是没有人想给他使绊子, 奈何这景山他太熟悉了, 有些容易遗漏的地方他都不用别人来点拨,反而他自己还能给别的羽林卫队伍提提醒。
严观都没想过要藏一下,他都被剥光了, 哪里还有遮掩的必要呢。
狩礼的差事很繁杂, 又是样样要紧的, 稍有差错就要连累担责, 但严观还是常常想起明宝清。
他在每一个枝丫缝隙里想她,在每一声雪落须臾里想她,夜里林风鬼祟, 帐子里昏昏沉沉的, 映着守夜士兵的篝火光亮,在闪闪烁烁, 摇摇晃晃的晦暗光芒里,远处虎豹豺狼的吼声阴恻恻的, 存着待猎的鹿兔并不会叫, 但它们偶尔会撞一下栅栏,发出一些声响。
这不是个好睡的夜晚, 尤其是心里还揣着她。
狩礼的前日,明真瑜跟着禁苑里那些鹰犬来了景山,有些王公大臣有熟悉喜欢的鹰犬,这会在册子上标明,等明日开猎时就把那些鹰或犬给对方送过去。
明真瑜挺老实的,踏踏实实埋头干活,也不太仗着严观就偷懒耍滑,忙了好一阵才跑过来同严观说,明宝清明日也会来。
严观心头一跳,却是担心起来。
“这次狩礼足有五日,她也待满五日吗?”
明真瑜也只听明宝清这么一说,嚅嗫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您担心啊?没事儿呀,这地界不都是您说了算么。”
严观瞧着他脑袋上顶着的几根鹰羽,只道:“围场驻守并不都归我管。”
他只钳得住这一批一批待驱进猎场去的畜生而已。
明真瑜愣一愣,神色里也冒出几分惴惴不安。
“你自己小心,忙起来的时候我顾得不你。”严观道:“往人前送鹰送犬的事就让别人去吧,省得遇上旧相识,白挨一顿奚落。”
明真瑜这才觉出严观心细如发,不由得连连点头。
次日天拂晓,猎场的兵将便都一个个仪容整肃起来,千牛卫的人马进了南口,在道两旁驻守着。
严观带着一个副手和十人小队等在岔路上,待人马进入狩
猎场,兵部侍郎宣读过田狩令后,狩猎开始,他需得替圣人提前驱开猛兽。
萧世颖入场时鼓声震天如雷,她身着一身黢黑的轻薄铠甲,肩头上立着的鹰隼却通体雪白,唯有两爪、喙勾和双瞳是黑的,严观观其身姿便知她精于骑射。
萧世颖身侧没有猎犬,但有一只姿态矫健的猎豹。
这只站在她肩头的鹰隼是单独留在内宫养的,严观之前从未见过。
严观要不远不近地跟在萧世颖侧边,根本没有机会去寻明宝清的踪迹,且圣人入场后还有王公贵族,然后才轮到一些小官,可她却出现得很早,落在萧奇兰的马后,做一副护卫打扮,很是低调。
明宝清的目光望了过来,她淡淡扫了严观一眼,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就别开了眸子,再没有看他一眼。
一捧雪从枝头坠下,正掉在严观头上,雪碎顺着甲胄的缝隙融进了他的后颈,细细碎碎的冰寒之意像针一样扎了进来。
严观感到一阵莫大的惶恐,金鳞池的亭子里,他光身换干衣时不惶恐;听到调令被改成负责狩礼的羽林卫时,他也不惶恐;重又站在这景山的时候,他还是不惶恐。
只有现在,明宝清的漠然让他整个人都感到了一种震悚,他终于要从长久的美梦里醒过来,面对一个与她形同陌路的现实。
萧奇兰瞥见严观一甩缰绳先出发去驱兽开路了,他刚才望着明宝清时的眼神变化,简直就是好好的一个人突然被抽了精魄,驭马转身时动作虽利落,可从他背上掉下来的碎雪像一堆虚妄的泡沫,很快散了个干净。
萧奇兰转身看明宝清,就见她似乎猜到萧奇兰会看她,已经把脸抹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泄露。
萧奇兰无言地转回首,心道,‘不至于吧,说断就断?比翻书还简单。’
她压下心底的些微懊恼,把目光望向猎场,她听见萧世颖射出了第一箭,这意味着他们也可以开始了。
南面的围场里没有太大的凶兽,所以很多文官和女眷都在此处狩猎,有些人不善骑射,就到营帐处休息去了。
高家的女娘各个习武,一到猎场上去,争强好胜的性子就冒了出来,拾猎的仆从都有些不够用了。
明宝清没有随从可以拾猎获,也没有调教好的鹰隼,她每每射中了猎物还得自己下马去捡,很多猎获还不翼而飞,只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想来是被谁家仆从拾了去,给自家主子添砖加瓦了。这事儿太常见了,明宝清没有在意。
冬日林间天色暗得早,明宝清已经算回来迟了,萧奇兰身边的护卫正要出来寻她,见她回来了就返身回了帐内,并不管她接下来是要进帐还是要去往别处。
明宝清把自己的猎获往萧奇兰帐前的旗帜下一扔,一扫眼不远处的旗帜下高高的猎获堆上躺着只一箭贯耳的兔子,她顺着兔子往后瞧了一眼,就见崔三从帐子里走了出来,两人目光相对,明宝清点一点头,崔三也回以一笑。
“把这兔子给明娘子拿回去。”崔三轻声道。
仆从猫着腰就把兔子给拿了过来,明宝清往边上的林子走了过去,崔三犹豫了一下,也慢慢跟了过来。
进了林子后,明宝清才一伸手,崔三就牵住了她三根指,提裙小心走上那块明宝清绕过的凸石,然后俏皮地轻轻跃下。
“我听三娘说,你开春就要成亲了?”
崔三一笑,道:“三娘子在紫薇书苑里,消息可真灵通啊。”
两人来到一处平坦些的地方,明宝清背着弓箭,不由自主往树干上一倚。
崔三拈帕站得端正,道:“姐姐是累了?”
她们其实同年,不过明宝清比崔三大了两个月而已。
明宝清靠在树,笑道:“我这是站没站相。”
崔三轻轻摇头,道:“姐姐你还好吗?我今日瞧着你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明宝清心中愁肠百结,郁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理了理,有些艰难地开口道:“领了工部的差事后,朝中有许多人看我很不顺眼,着人隐晦威胁我,说要拿二郎开刀。这传话的小吏是二娘生母朱氏如今的一个相好,说是露水情缘,但相处久了,总也有情分。阿姨从小吏那套问出来许多细节,我们才知道事情这样严峻,快马加鞭救了二郎回来。”
崔三专注地听着,明宝清默了很一会,才道:“而后那小吏好几日没来当差了,工部里年前差事忙碌,谁也抽不出空去找他。倒是朱氏去了,才知道他死了。说是夜里睡觉烧炭没给门窗留缝,闷死的。朱氏很伤心,她不相信,所以她报了官,可也无用。”
长安县的不良帅因着严观的缘故对这件案子还是很上心的,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什么显著疑点,只听朱姨说,裘老八家的后窗窗纸是烂的,一直懒得糊,可那夜偏偏糊好了,却是用寻常书写用的纸张糊的,根本不耐用,推两下就烂了。
裘老八这人一回家就懒懒散散的,但他要是想做了,必定是一丝不苟的,才不会费了力气又弄了一摊子烂事!
朱姨这话没有说服长安县的不良帅,却让明宝清听进去了,她与裘老八这人共事过,他的确是这种作风。
但,又能怎么样呢?
“姐姐。”崔三轻声唤她,说:“他也不全无辜。”
“可罪不至死,”明宝清叹了口气,道:“他受钱的连累,也受我们的连累。他真真只是个动嘴皮子的小人物而已。杀他,既是办事不力的下场,也是给我们看的。”
她心里并不太顾惜裘老八,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朱姨。
明宝珊以为朱姨这人在男女之事上只享快活,浑无心肝的,却不想她大哭大呕了一夜,憔悴极了。
“这样的事,只怕不会绝迹。”崔三望着明宝清,眼底有深深的绝望,“圣人登基已成事实,但……
明宝清对她轻轻摇头,示意不要在这里说这些话。
崔三遂不再言,只看明宝清欲言又止,就道:“姐姐想我问什么?”
“想问你好不好,又想替我三妹问你四妹妹好不好,但问来问去又有什么用呢?反而叫你不高兴了。”明宝清说。
崔三只是看她,她张了张口,好像是觉得要说的话太烫,就先说了几句闲谈来凉一凉。
“姐姐这身打扮好利落,我瞧见月光了,要是还能像从前那样带着我跑一圈就好了。”
“走呀。”明宝清顿时站直了身子。
崔三摇摇头道:“父亲睡着了我才出来的,等下还要回去呢。”
“你大姐姐呢?”明宝清问。
“祖父如今愈发离不开大姐姐的伺候了,”崔三的目光愈发沉郁哀愁,她轻声道:“四娘她被禁足了,祖父非常生气,甚至要下令断食断水,我跪了一夜才求祖父松口,每日一个蒸饼一碗水。可四妹的院子还是谁也进不去,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但每天的饭送进去她都吃得干干净净,我听见七妹的讥笑声,说碗亮得像狗舔过,还说等放了榜,她倒要看看四妹能得个什么名头,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