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三沉默了很久,又说:“母亲曾说四妹色厉内荏,如今想想,却是假象。倒是七妹愈发刁蛮跋扈,不知日后会养成怎样的心性。”
明宝清想说这崔七很该教训了,可又想到崔家并不是崔三能做主的地方。
“扬州倒是个好地方。”明宝清觉得这话无力,崔三却笑了起来,只那笑容十分苦涩,“扬州刺史李真是李娘子的亲侄,我真不懂,父亲为什么要替我议这门亲?李娘子那样恨崔家,那李真若算个人,他就不该应下这门婚,可他应下了,那就连个良人都不算,还算良配吗?”
明宝清自从三娘口中听到崔三的婚事后,她在书苑借宿时偶遇到李娘子,也刻意提起她的侄儿。不知李娘子是否洞悉了她的意图,对此事倒很健谈。
原来李娘子与这位侄儿多年来都有联系,他一路求学都受李娘子的扶持。可明宝清一想,李娘子那时境遇不好,那扶持只能是来自圣人。
“这婚事是谁提议做媒?”明宝清问。
“祖父的门生吧。”崔三拭了一下泪,轻道。
明宝清决定不说出自己知道的那些事,她只怕多说生变故,但她觉得李真未必就是个烂桃子。
明宝清握着崔三的手细细看她,这几日过后,只怕再也不能见她了。
崔三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凑了过来,明宝清微微倾身迁就她。
崔三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上,轻声道:“我有一回在街面上瞧见里你和
三娘了,三娘那时正这样与你撒娇。我好羡慕,羡慕三娘有阿姐可以撒娇,可直到四妹被禁在那院子里了,我才意识到,我也是那个做姐姐的人呐。我这个姐姐其实一直都在忽略四妹积年累月的痛苦,漠视她身为庶出的无助和彷徨,可往后想要弥补,却来不及了。”
明宝清展臂抱住她,摸了摸她的发,道:“你不是已经在弥补了吗?你家中父母叔伯那么多,各个是长辈,长辈之上,还有权势那样大的祖辈,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成为他们的附庸甚至帮凶,身不由己。”
明宝清这话让崔三想到她的大姐姐,她几乎成了祖父的眼耳,崔三打了个寒噤,被明宝清更抱紧了些。
“很多时候只有瓦解了父辈的权柄,才能看见真正我们是什么样的。”
明宝清很有感触地说,崔三并不全懂,但明宝清想,她会懂的。
她站在原地,看崔三一步步走进营地里。
营地里燃起了篝火,一团团橘灿灿的,明宝清想到明真瑄那个对于月亮的比喻,心道,‘这才像无数怪物的独眼。’
篝火明明暗暗,让明宝清又想起温先生说的那只眼睛会变的黑猫。
崔三在旗帜旁顿足,好像在看那些猎获,她又微微侧首,想再看一眼明宝清。
但就算不论距离,此时明宝清在暗处,她在亮处,已经是瞧不见了。
营帐的布帘把她吞了进去,明宝清听见身后有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响起,来人不想吓到她。
明宝清没有转身,而那人的脚步声也停了很久。
直到他无措的声音在这密密的山林里响起,像是一只迷失在山林里的猎犬,迫切地叼着铁链在嗅闻主人的气息。
“我,我惹你生气了是吗?”
第109章 祭礼
营地里的家仆家将都开始在篝火边做饭烤肉了, 食物的香气渐渐飘摇起来,但在这林子里,冰雪和草植的气味还是占了上风, 如屏障一般, 隔做两边。
明宝清在黛青的夜色里转过身, 只见到严观一双惘然的眼。
昨日知道明宝清会来, 他早起蹲在溪边刮了那把不成样子的胡须,眼下冒出一层泛青的,绒刺刺的, 是她最喜欢的程度。
严观试探着, 又走近了半步,道:“我哪里做不好,你告诉我, 好不好?”
“你我这两日都没有见面, 你怎么会惹我生气呢?”明宝清说着, 下意识后踱。
像是明宝清身后是深渊悬崖或致命陷阱, 严观被她后退的这一步惊到了,紧紧黏了上去。
这附近大约是人气足,又有篝火, 雪滴滴答答开始化, 林子里开始下起一场凌乱的雪雨,每一滴都冰寒刺骨。
“没有生气吗?可我觉得你不高兴了。”严观绕着明宝清打转。
四周都是黑洞洞的, 明宝清分辨不出那些黑暗里是否有藏着耳目,于是她靠近了严观, 搂住他的脖颈, 把唇贴在他耳畔。
在不安的狂喜中,严观立刻收紧了手臂, 可他那颗悬吊着的心还没有回落,就听明宝清说:“回去好好当差吧,这景山若是再出点什么事,也太不吉利了,恐怕要封山做法事,到时候也影响附近的百姓民生。”
说完,她就松开了手,可严观不松手,他反而搂得更紧,明宝清甚至能轻易感觉到他的心脏在狂跳。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只是觉得,”迟来的解释是没必要的,严观恳切地道:“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保证什么都不再瞒着你了。”
明宝清其实没有因为他的隐瞒而生气,这种事情知道了反而是负担。
可晋王这事太复杂,她原本以为严观说的皇亲只是某个不得宠的亲王、郡王一类,可能是犯了某个案子而不能诛杀,所以被严观暗中杀了。
圣人登基前后,或诛或驱的皇亲太多,恐也不会去计较了。
但没想到,他杀的居然是晋王。
射死晋王的那支箭当然不可能是凭空生出来的,大多数的人都认为那是太子的手笔,甚至在圣人给太子的谥文中也暗示了这一点,所以明宝清真想不到会是严观所为。
晋王是圣人登顶的障碍不假,可圣人与晋王乃是同父同母,心底真没有一丝不满吗?
虽说看圣人目前对于严观的处置,似乎并不想要他的性命,但在明宝清看来,又处处透着诡异。
严观虽不似明侯那般有野心,想争权,但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
明宝清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从明侯的烂摊子里爬出来,不能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挂在别人身上。
血亲不可斩断,姻缘也是禁锢,而她和严观,还没有成婚。
“先当好差事。”明宝清心里已经打算与严观了断,但眼下不是时机,还要稳住他,“确保这景山狩礼这几日安然无恙。”
她在他怀里动了动,耳垂脖颈处被他的胡须磨得发烫。
过了很一会,严观缓缓松开了手,他垂眸看着她,眼底闪着一点光,眨眼的时候那点光掉了下来,像是一滴寻常的滚烫雪水。
严观迅速低头,他大概觉得天太黑了,明宝清肯定没看见,所以片刻后又抬首看着她。
明宝清觉得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知道她的话有所保留,而更令他锥心的还在后头。
“好。”严观低声说:“我回去守夜了,你自己要小心。”
“嗯。”明宝清看着他转身,一步步朝林子那边走去,而就在明宝清收回视线的瞬间,严观忽然快步折返回来,明宝清还未反应过来,便撞进他的怀中。
他的唇上沾了点雪沫,带给明宝清的凉意是短促的,立刻融成一片软软的温烫。
守夜巡视是很容易走神的,严观总习惯嚼点什么,薄荷橘皮,丁香花椒,明宝清猜测严观这几日嚼了不少的柳枝,这味道留在他唇舌上,鲜明的草植气息,清冽得几乎像是在闻雪,有种苦香气,泛着微微的涩。
明宝清很难不回应他这个吻,唇舌交缠的时候她感觉严观的怀抱都变得柔软了,含吮时也不那么慌乱而强硬了。
他大概很天真地认为明宝清因为这个吻而扭转了心意,直到他重新在林间浓淡不一的黑里寻到明宝清的眼睛。
只是对了这么一眼,他整个人又难过了起来。
明宝清有些惊奇,因为严观显然比她以为的还要了解她。
‘算起来,我与他在一起的时日也不长,一年都没到,怎么像是用情很深的样子?’
可当下问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这一次明宝清先转身走了,留下严观一个人站在那,看着她消失在光里。
接下来三日的狩礼除了某些个废物自己摔了马之类的小事以外都没什么大风波,明宝清很多时候都只是在旁观,她寻了个机会悄悄带崔三去坡上跑了一跑,远远瞧见那数千精兵追猎的场景,红尘漫天,白日蒙蒙,犬吠鹰鸣,风声陡紧。
这场围猎差不多进行了一个时辰,等到烟尘回落,人马朝营地这边来的时候,明宝清才隐约看出她们是戴着幞头,身着胡服和薄甲的女兵。
“圣人这支军队,该是在闺中时就养着了吧?”明宝清问。
“嗯,圣人的骑射都是先皇手把手教的,先皇性子多疑,所以对于儿子很有忌惮之心,多有打压之举,反倒是对于圣人这个女儿颇为宠爱,蓄养兵将这种事若是放在皇子
身上,绝对是死罪,但先皇甚至专门拨了一笔钱让圣人去养兵。”崔三轻声说。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明宝清看着半空中低掠而过的阴云,是由鹰隼展翅而组成的,那些长吻瘦腰的长腿猎犬在草地上奔驰着。
崔三也看着那些鹰犬,道:“就连圣人身边用来逐猎的那只猎豹,都是先皇早年间驯化的那只野豹的后代。”
“那豹子我见着了,比狗还听话。”明宝清回忆着那只猎豹飞跃时的优美身姿,忍不住感慨道:“有了这像狗的大猫儿,难怪圣人不养犬。”
“是了。”崔三轻声道:“姐姐,咱们走吧。祭祀过后,就该回城了。”
狩礼的祭祀用的自然是猎物,这猎物要品相好,一箭射破了相绝对不行,但可以用来做成干肉献祭。
猎获的大兽每日都会被收走,但一些小兽可以留着。
明宝清从前的猎获都是下人打理,这次倒是跟萧奇兰的护卫学了不少剥皮沥血的法子。
那十来只兔子和野鸡就那么简单熏了熏,挂在月光背上,是明宝清准备带回去的战利品。
祭天祭地祭先祖的大祭礼过后,明宝清本要跟着随行大小官员一并退下,可萧奇兰的护卫们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羽林军也退下了一部分,但严观还在不远处,警惕而专注地看着高台上的萧世颖,时不时巡视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祭祀场上空荡了很多,裸露的黄土比植被要多,在明宝清看起来,这个祭祀场更像是一个得了斑秃的发顶。
不过一些高官和近臣还在这里,安王这几日也随侍在萧世颖身侧,此时正往祭祀台侧走去,似乎是要搀扶萧世颖下来。
祭台上的香柱高耸入云,他们姐弟二人同时转首回望,看着那青烟散在半空中。
萧世颖忽道:“朕昨夜梦见三兄了。”
亲王看向萧世颖,立刻道:“也不奇怪,今日是三兄的忌日。”
“是啊。”萧世颖似有所感,道:“另布置一些祭品,祭拜一下他吧。”
圣令传了下来,领命的是严观。
他这个羽林卫的中侯本来就是负责狩礼祭祀的,方才那些事项就是他着人准备的,眼下要另设一个小些的祭台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那些奴仆比他还要熟悉细则。
“这是给晋王的祭礼,严中侯亲自去备吧。”女官看着严观,徐徐说。
严观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唇,没多大反应,只道:“是。”
素白的绸缎在半空中扬起又落下,盖住了那乌漆漆的长案,山风一刮,阴恻恻的,天空沉沉悬在严观头顶,又是有些要落雪的意思了。
祭拜晋王这件事有些尴尬,他虽不似太子那般是帝王手书认定的罪人,但因为他算是枉死,枉死是不吉利的,尤其是成年之后的枉死,就格外有种冤戾的感觉。
所以往常在祭祀晋王的时候,总是伴随着超度的水路道场,还从没有过像这样单纯的祭祀。
明宝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退下,刚动了一动,就见严观忽然抬眸四下逡巡着,他的幞头软巾在之前的围猎中散掉了还没来得及扎回去,所以只用黑布简单的束着,但还是习惯性的将黑布捆在额前绕了一圈。
‘这装束若是换成白色的,就是戴孝了。’
明宝清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冒出这个荒谬的念头来,她怔怔看着严观乌黑的碎发与黄纸焚烧后的余烬一起在风中浮动着。
‘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他害怕吗?还是在重温大仇得报的快意?’
严观的神色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略微偏了偏脑袋,像是在听风声,又像是躲开一片飘到他鼻尖上的灰烬。
“严中侯,”他身侧的内侍压低声音提醒他,道:“黄纸余烬不能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