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观其实知道这一点,教他的人是严九兴。
那时候,他在给阿娘烧纸钱,腾空而起的灰烬太烫了,他眼睛被烟和泪熏得酸痛无比,躲避是下意识的动作,但严九兴说,不要躲,那可能是阿娘想要碰一碰他。
所以严观不想挨到那片余烬。
除了鹿、鹑、兔、野鸡等野物之外,居然还有眼珠青白的鲤鱼奉上。
严观忍不住在心底轻嗤,退到一旁侧边站定,可能是因为他走动时带乱了气浪,所以有一部分灰烬一直黏着他,在他望向明宝清的时候,视野里也糊着那些轻飘飘的黑灰。
那夜,严观跪在林地里,用雪水搓了几次脸之后就彻底想明白了她忽然冷淡的原因。
他不怪她,一点都不,她那样聪明,吃一堑当然会长一智。
可要怎么办呢?回到从前那样,只是躲在暗处窥视她似乎也可以过一辈子,他原本也就是那么打算的。
但真回得去吗?万一她另有了情郎,严观觉得自己肯定会嫉恨发狂的。
他胡思乱想时,觉察到安王瞟了他一眼,严观没有理会,他又不在乎这些人。
安王上前进香后,本该轮到林期诚了,但萧世颖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那准备让林期诚上前的内侍差点要了吞了自己的舌头。
“兰儿,你也去进香。”
第110章 皇室玉器
萧奇兰即便有所准备, 但真被叫出来了,心头也大为震动。
“陛下。”
萧奇兰才走过去一步,就见崔老匹夫家的小匹夫崔机上前一步, 躬身道:“安王殿下祭拜兄长理所当然, 我等臣子叩拜晋德太子是为臣本分, 不知这位小娘子是以什么身份祭拜晋德太子呢?”
‘晋德太子’是萧世颖给晋王的追封, 只要是人死了,就算给个太上皇的称呼,她都无所谓。
“自然拜她舅舅了。”萧世颖含笑道。
崔机并不意外, 少许的讶异是因为萧世颖这么简单就承认了。
“皇家血脉不可混淆, 陛下您……
“是不是我的孩子,我会不清楚?”萧世颖还站在高台上,睥睨众人, “这就是身为女儿身的好处, 无需筑高墙, 无需锁深宫,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血脉一体,无从混淆。”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 可不愿服这个道理的人, 就算是当着他们面生下来的,也会质疑。
“她可有皇家玉器?”崔机问。
萧氏皇族每个皇子皇女出生时都会造一件玉器, 玉器的形制不一定,但上面一定刻了生辰八字与宫造的铭文。
安王和晋王的玉器都是一块玉璧, 而太子的玉器是一块玉琮, 萧世颖的玉器则是一对玉珑。
但,外孙、外孙女是没有玉器的, 看萧奇兰的年岁,应当是在先皇还在时出生的,先皇怎么可能开库给她做玉器?更别说还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即便血脉无疑,但是否正统却很值得商榷。
“当然。”萧世颖道。
明宝清不敢直面圣颜,但她目之所及处,人人惊诧,连安王都很明显吃了一惊。
萧奇兰背对着明宝清,却是侧对着严观。
严观对这些皇家的事情厌恶透顶,明宝清若不要他了,这羽林卫他才不想当,要杀要剐随便好了。
他偷眼去看明宝清,却见萧奇兰的目光在他身上一点而过。
她的脸还很稚嫩,但的的确确和萧世颖有很多相似之处,就连眼神也很像,淡淡的,又很有力。
严观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关头还有闲心看他,也直直看了回去。
萧奇兰单手绕到颈后,扯出一根有些褪色的红绳
,那红绳上系着的是一块古朴的玉玦,从玉的颜色和质地上来看,无疑就是皇室做玉器会用的料子。
安王把那块玉玦拿在手里,甚至都不用看铭文就能肯定了这是真的,而且是先皇那朝所制,因为那唯一一个制器老玉匠已经去世了,他的徒弟虽继承了衣钵,但多少会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而且玦,乃半玉也,环形有缺,也很符合先皇的喜好。
先皇给给女儿、孙女等人赐玉器时,除了首饰一类玉器的,就是这种形制有缺的。
萧世颖的玉珑已经算是非常贵重的祭祀求雨玉器了,但玉珑本身也是半弧,并不完满。
崔机不敢置信看着内侍呈在盘中的玉玦,先皇就算再怎么宠爱萧世颖,也不至于给她的孩子赐萧姓和皇族玉器。
他伸手想去拿那个玉玦,内侍却是一退,随后将玉珏翻了过来,让崔机看背面的生辰年月和铭文,非但没有任何破绽,甚至还隐隐印证了萧世颖说自己登基乃先皇的遗愿这种荒谬的说法,否则怎么会爱屋及乌到给她的私生女制皇家玉器!?
“既是连先皇都知晓的血脉,圣人为何不早替其正名?”林期诚开口道。
若是早早证明,势必要说出父系一脉,有了父系一脉,萧奇兰哪里还姓萧呢?
但眼下萧世颖乃天子,谁敢问她萧奇兰的父亲是谁?
“左仆射何必明知故问。”萧世颖睨了林期诚一眼,却不是敲打的意思。
林期诚低了低头,道:“既如此,那太庙祭祖的事情也该替皇女……
“左仆射未免太心急了些!”崔机厉声道。
在他看来,女娘不过是血脉延续的容器而已,男子精血才是真正的传承所在。
萧世颖窃国上位,膝下无子嗣,势必要从旁支里择选,各家推选的只会是儿郎,不会是女娘!到时候回归正统还好说,哪里会轮到一个生父不明的萧奇兰?
早先知道萧世颖有个私生女是一回事,她恬不知耻的承认了又是另一回事,摆到明面上,试图让天下人承认更是另外一回事!
留下的全是股肱之臣,不过有些是先帝的重臣,并不都跟萧世颖一条心。
严观听着他们吵吵嚷嚷,也是聒噪如菜市,再怎么高贵的王爷皇子乃至圣人,一箭射过去也有血花迸溅,没有钢筋铁骨,有的只是一副寻常血肉皮囊。
那头自顾自争执,而这边的祭礼居然在继续。
萧奇兰根本就像是没听见那些大臣对她的质疑,她用香露净了净手,拈着三根线香缓步走上前时,她对着祭台拜了三拜,一挽袖正打算倾身往香炉里插香时,那些争执的声音静了静。
严观在这突然的安静中听到风声微微一晃,像是有什么东西搅了进来,乱了这山风原本的走势。
而萧奇兰只觉一个黑影快速扑了过来,将她扔在了蒲团上,那支堪比枪长的重箭直插进地里,把她的一角裙摆钉得死死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祭礼场上顿生骚乱,安王下意识藏掩在台下,但很快回过神来高声急呼。
“护驾!”
而萧世颖身侧的护卫已经全部到位,立盾以护持,一层一层就像茴子白切开的横面,谁都看不见萧世颖的一缕头发,更无从猜测她此刻的神色。
明宝清已经在风声乱掉的瞬间就矮身掩在树后,她看见细细的箭雨密密而下,而严观将蒲团连着萧奇兰一脚踢进了香案底下,她那层素纱的裙摆直接裂开,扯掉了一大片,扎在箭头下边,不论是远看还是近看,都像一支立在晋王祭台前的败旗。
他一把扯掉香案上绸布用来做武器,这比刀要更趁手一些,寻常箭矢被旋转的软布一裹搅就泄了力道,而那种重箭的射出频次根本没那么快。
萧奇兰的护卫们各个训练有素,已经摆开应敌的阵仗,一击未中,再想杀萧奇兰就有些困难了。
严观见她们已经可以应付,本想去找明宝清,但没料那重箭竟连发数次,严观挥刀砍落一根,被箭矢上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
‘比第一只重箭的力道大多了?射手有神力不成?’严观根本来不及细想,又有第二支、第三支相继袭来。
重箭的力道可以扎透香案,伤到底下的萧奇兰,所以严观脱不开身。
明宝清眼睁睁看着严观被重箭所困,反手取下自己的长梢弓,拔出三支箭搭上,对准那半空中将有可能伤到严观的寻常箭矢,将它们一一射落。
射箭时自然不好蹲着,明宝清站起身来,一心替严观尽可能扫除伤害,却没有觉察到有一支乱箭正向她袭来。
明宝清留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可那箭却被对面飞来的一支箭射落在地,明宝清下意识看去,就望见林期诚的一双眼,眼底的担忧似乎并不是冲着场上乱糟糟的局面,而是对于明宝清。
明宝清稍一分心时,严观也因她的遇险而分了心,听得一个护卫冲他喊‘小心’,他猛然回神躲过一支箭,但左臂反中了一支流箭,剜骨般疼痛。
萧奇兰也听见了这声‘小心’,她侧目看见几滴鲜红的血落了下来,浮在泥上,沁进她撕裂的裙摆里。
香案随之一晃,似乎是严观在上头微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了。
萧奇兰有片刻的晃神,她听见崔机的惨叫声,听见有人惊呼,外头乱糟糟的一团,但在这四面透风的香案底下,她似乎是安全的。
这场刺王杀驾收场很快,林间有响箭腾空,绯红烟雾像一束晚霞。
萧世颖毫发无损地从菜心里剥出来时,连衣摆都没有皱一丝。
“兰儿可有伤到?崔侍郎如何了?”萧世颖很是关切地问。
萧奇兰正快步朝她走过来,萧世颖看见她背后跟着胳膊上扎着支箭的严观,他不知死活地没有赶紧跪下谢罪,竟是还伸手去摸明宝清脸颊和胳膊,以确认她无事。
“崔侍郎他,血流不止,只怕撑不到回城了。左仆射左腿上有些擦伤,太仆寺卿跌断了手骨,瞿侍郎受惊过度,已然昏迷。”
侍从回来禀报,萧世颖痛惜地皱了皱眉,道:“请齐太医替左仆射疗伤。”
荆统领骑快马而来,下马上前对萧世颖耳语了几句。
萧世颖轻嗤一声,道:“摞了头颅,给朕的六叔送去,不,还是先送去崔府,以慰崔尚书年迈失子的痛苦。”
萧世颖瞧着不远处的严观伸手企图去生拔那支箭,只实在太痛,而且牵扯血肉感觉有异,这才放弃了。
她又淡淡道:“让长宁押车,就把她捆在头颅堆上送回豫州,没到地方不许死了。”
“是,陛下、殿下,虽然逆贼已经被擒获,但只怕有漏网之鱼,咱们还是先离开吧。”荆统领说。
萧奇兰其实知道今日可能会有异变,也知道萧世颖做了准备,可凡事有万一,重箭太狠戾了,是人都会害怕。
她侧眸看严观,但先见到了明宝清担忧而埋怨的面孔,她十分严肃地推了严观一把,示意他去谢罪。
身为羽林卫中侯,即便林间的驻守不是他的差事,他又救萧奇兰有功,但功过能不能相抵,都还要看萧世颖的意思。
严观跪下低头的时候,萧世颖和萧奇兰在簇拥下离开了。
又过了好一会,有个护卫折返回来对严观说:“先回禁苑,殿下为你请了医官。”
“多谢殿下。”严观说话的声音听不出痛苦,但怎么会不痛呢,他鬓角里全是冷汗,顺着下颌往流淌,别人一瞥看不出来,但明宝清碰一碰,就摸了一手的湿。
回城时,严观不能骑马了,所以他们占了原本要拉猎获的一辆车。
入城时已然宵禁,街道上除了巡城的金吾卫就没有别人了。
明宝清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时辰的长安城,空寂而晦暗,还很冷。
崔三的恸哭声还在她耳畔驱之不散,令这长安城好似一座鬼蜮。
这车上别的都还好,就是一股血腥味,这让严观闻起来几乎像是一个锈住的铁人。
他半个时辰之前就睡着了,就睡在明宝清膝上,他好像睡得很深,一直都没醒。
明宝清时不时就摸一摸他的脸,按一按他的脉,试一试他的心跳,探一探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