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臻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考过了明算科,大多是去太府寺或者户部吧。那我也考明算科!”
少年许下宏大愿景,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方能达成的。
殷初旭在学舍里得知明宝盈来找自己的时候,是匆匆忙忙跑下来的。
国子监的长阶有八十八级,他平日里走惯了不觉得多。
可眼瞧见她站在那琉璃牌楼前看上头的题字,他只觉得长阶漫漫,怎么就走不完呢。
“姐姐。”殷初旭一声唤,尾音连上了他的喘息声。
明宝盈转过身来看他鼻尖上汗珠都渗出来了,不由道:“你这样着急过来做什么?眼瞧着就要考礼部试了,可不要稳重些,好好保全了自己?”
“多谢姐姐关心,还未恭喜姐姐得中,”殷初旭笑了起来,顺着明宝盈的目光抬眸看向琉璃牌楼,道:“学海节观这四个字是先帝题的。”
“那门口的石碑上十三经文呢?”明宝盈又问。
“那是晋王的字。”殷初旭道。
明宝盈似乎没有猜到是这个答案,怔了一下才道:“晋王的字居然这么雅?如此刚柔并济,还和圣人的字有些像。”
“圣人和晋王少时都喜欢魏叔瑜、薛稷舅甥俩的字,既然喜好相同,学出来的也会相似,不过石碑上经文是晋王十七岁时写的字,后边文津阁也是他的题字,笔迹变得横展犀利了很多。”殷初旭道。
明宝盈听得专注,道:“但圣人的字未有大变,只是愈发清劲潇澈。”
殷初旭点了点头,问:“阿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妹妹没来书苑,你可知?”明宝盈问出口,就见殷初旭一怔,道:“怎么会,我替她去交了束脩的,她也答应了我要去,竟是没去?”
“我猜你是不知道的,昨日去了你府上,可没能进去。”明宝盈敛了敛眉,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很要紧,本不该来找你的,只是……
殷初旭却长叹了一口气,道:“自然要来找我的,姐姐,自阿娘死后,我在殷家只有妹妹了,而妹妹也只有我了。”
相比起殷惜薇来说,殷初旭似乎更加不介意提及方时洁,明宝盈之所以稍微原谅了他一点,一则是看在方时洁的面上,二则是因为之前在馆驿遇见了他。
殷初旭那日是寄衣物和药物去陇右给四姨和‘五舅’的,他没有带随从,一个人挤进人堆里,掉了铜板正要蹲下去捡,却活活让人给挤出来了。
他出来时很不习惯通身乱皱皱的袍子,一边走一边扯的时候碰上了背着包袱的明宝盈。
“多给十个子可以去后头坐着,边喝茶边寄的。”明宝盈说。
“这样么?”殷初旭问:“那姐姐每次会花这十个子吗?”
明宝盈拽了一下包袱就要往里走,说:“我可费不起。”
结果殷初旭又跟着她挤了一趟,还找回了之前掉的一个铜板,笑得像个摔烂的瓜。
方家人里就他和方时敏是这种特别舒展的笑弧,高兴的时候就要把所有的牙齿都露给人看。
但他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姐姐与我一同回去看看妹妹吗?”此时,殷初旭有些急切地问。
明宝盈道:“只怕我不好进去吧。”
“可以的。”殷初旭特别笃定地说。
“那好。”明宝盈看着他去找随从驾马车去了,静静等在琉璃牌楼下。
不远处的杨树下,秦怀谦正同一个长身玉立的郎君走在一块,见着殷初旭就叫一声,“做什么去?”
殷初旭闻声看了过来,对随从打了个手势,走过来快步对秦怀谦道:“秦主簿,我今日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秦怀谦点点头,瞧着明宝盈上了殷家的马车,不由问:“那女娘是谁?”
“就是那位明三娘。”殷初旭说罢便去了,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
秦怀谦收回目光后,见身边人怔怔盯着殷家马车看,不解问:“年兄,你怎么了?你认得殷御史家的公子?诶,你军中是否有个方五郎啊?”
秦怀谦的话句句简单,可‘这位年兄’却是在脑子里绕了好一绕才领会了意思,他短促地道:“是有个方五郎。”
秦怀谦正想再问,却听‘年兄’急急问他:“那是明家三娘?在紫薇书苑念书的那位?”
“是啊。”秦怀谦说着,就见‘年兄’垂了垂眼,面上全是杨树嫩芽的影子,“她,她还这样小?”
“不小了吧,那卷纸上写她年十九,翻过年眼下是二十了呀。”秦怀谦在这方面是个极迟钝的,还以为‘年兄’在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呢,便又毫不客气地狠狠捅了他一心窝子,“那殷大郎才十八诶。我二十八,你二十九了,虽是长了年岁,但人老心不老,更何况咱们有阅历啊
。”
第118章 薇薇
殷初旭带着明宝盈进殷府时的样子可以说是大摇大摆, 如入无人之境,就连进内院也是这般,小径上还遇见他的一个庶妹, 对方看见他时如夜半遇罗刹, 惊得连手上捧着的水盂也摔了, 瓷片崩裂, 水珠四溅,金鱼儿鼓着眼,鱼尾无力翕动。
殷初旭垂眸看着自己鞋面上的几点湿, 冷声道:“从何处来?”
“我, 我没有去三姐院里,只,只是从水榭过来。”殷五娘只差要跪下来, 颤声道。
“水榭?我妹妹喜欢去水榭闲坐, 日后你不许再去。”
殷初旭把这霸道而无礼的话说得好似天公地道, 言语间根本没有一丝兄妹情意, 他的妹妹只有殷惜薇一人。
他抬足时几乎要碾过那条鱼,但顾忌明宝盈在身后,足尖微微一偏, 只踩过鱼尾。
明宝盈一语不发, 提裙走过这片狼藉。
她放下裙摆时,殷初旭侧眸看了她一眼, 解释道:“殷五的舅舅是外放的七品官,姨母嫁了太原王氏子弟做妾, 她的赵氏生母抬进门时就是贵妾, 方家出事后,她们母女蹦跶得厉害, 盼着我母亲早日被废,只要扶正做了主母,殷五也就是嫡出了。”
“那,现在赵氏?”明宝盈还以为方时洁死了,赵氏一定得偿所愿了,却听殷初旭道:“妾。”
“你怎么做到的?”她真的很好奇。
“高门大宅里的龌龊事情不止一件两件,以毁了整个殷家为要挟,玉石俱焚的下场,我可以接受,而我父亲太过畏惧。”
殷初旭说得很简单,但在方时洁死后,他在家里翻天覆地地闹了一场,殷惜薇没有彻底疯掉的缘故可能是因为殷初旭比她更疯。
殷初旭当初劝殷惜薇去考女学,用的理由是他实在孤立无援,希望妹妹将来可以做他的臂膀。
这个理由当初奏效了,但现在却无用了。
殷惜薇的院子很安静,这里好像被一种灰雾似得忧愁情绪笼罩着,连青松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
婢女从屋里走出来时都是一脸愁色,见到殷初旭回来了,才挣扎出惊喜来。
“小娘子不让我们告诉您。”
殷初旭点了点头,说:“告诉她,我和明家的三姐姐来看她。”
婢女进去了一会,又出来,却是说:“小娘子说请明三娘子进来,请您去偏厅吃茶。”
殷初旭一只脚都在门槛里了,闻言很不解,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侧身请明宝盈进去。
“姐姐,帮帮我,帮帮她。”
明宝盈望着他恳切的眼睛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殷惜薇似乎是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散乱着,穿着一身寝衣。光是看她从内室出来这几步路,好像都走得很艰难。
“薇薇。”明宝盈从前就是跟着方时敏这么叫她的,殷惜薇的脚步顿了一下,她卡在绢帘里,帘布搭在她鼻尖上,在她的面孔上斜割而过。
明宝盈走过去彻底撩开帘子,感受到内室和外间凉暖有差,她怕殷惜薇受凉,就道:“去内室说话,好吗?”
殷惜薇木木地返身走回去,被明宝盈牵着在镜前坐下。
明宝盈拿起梳子给她梳发,将她的头发都握在手里的时候,竟只有一根指的粗细,少得可怕。
明宝盈没有说什么,只是替她挽了一个很简单的发髻,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一些。
“褚娘子见到崔四娘子了,她也瘦了很多,但精神还可以,褚娘子陪着她吃了很多糕点,嘉荣郡主还说过两日再去看她。”明宝盈揣测殷惜薇是被崔四的境遇勾动了愁肠,所以就说起崔四的事。
殷惜薇的目光在镜中动了动,看向明宝盈,缓缓点了点头,说:“好。”
明宝盈见她开了口,便冲她笑了笑,侧身拿过她一件柔软泛旧的袄子,想裹在她身上,带她出去走走。
明宝盈将袄子展开,服侍殷惜薇穿上,指尖从袖筒抚到袖口的时候,她无意地垂眸看了眼刺绣,是嵌了蔷薇花的锁子纹。
这件衣服不该穿了,小了,袖子也短了,短到都遮不住她左腕上那道隆起的粗粝伤疤。
明宝盈什么都没有说,可半蹲在她身前给她拧扣子的时候,分明感觉到殷惜薇一直在看她。
殷惜薇开口时明宝盈也有预感,她抬起眸,瞧见了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阿兄锁子纹里嵌了旭日,而我的是蔷薇,月色虽浓,到底是夜里了,看不清,分不明。”
殷惜薇苦涩地笑了一笑,这一笑让她干燥的唇瓣上崩裂了好多血口子,淌出血来。
明宝盈默了良久,道:“为什么?”
“因为我愚蠢,蠢到被人三言两语就激出了恨意,恨我的母亲身背后是这样一个倒塌的母家,恨我的姨母沦为随军的奴隶,恨自己与方家的女眷有脱不开的关系,日后在外头被人谈起,那些龌龊而羞辱的字眼也将如影随形,难以磨灭,所以我想,倒不如听了父亲的意思,也如了赵氏的意,换个名义上的母亲,也好让自己与方家远一点,呵,干净一点。”
最后的四个字是与鲜血一并吐出来的,明宝盈惊了一跳,想叫时却被殷惜薇捂住了嘴。
“你再若出事,你阿兄怎么受得住?”明宝盈抓下她的手,看清了帕子里包着那口血并不太多,定了定神,忙是先端了茶给她漱口。
殷惜薇拭干净唇角的血,看着她递到唇边的茶盏,问:“那姐姐以后可不可以替我陪着他?”
明宝盈立刻就道:“不可以。”
殷惜薇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样轻易而干脆,愣愣看着明宝盈坐下身来,肃声道:“原来叫我进来说话,还揣着这样一副心思?简直不知所谓!数你最小,还胆大包天学人托起孤来了!”
殷惜薇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见明宝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掷到她膝上。
“你阿兄也有同陇右通信,但回信都是你四姨母写的,而且你阿兄将你母亲的死掩饰得很好,从无破绽。但这信是你姨母写给我的,你打开瞧瞧,想来也该认得这字。”
殷惜薇被明宝盈斥骂一番,但却好像找回了一点心神,她展开信纸,就看见了原本该死去的方时敏的字迹。
“你那五叔就别问了,该死得很。”明宝盈看着她浑浊的眼白里爆出一根根血丝,然后眼泪滑过眼眶,淌了下来,明宝盈别过眼,冷声道:“念出来。”
殷惜薇的声音很轻很轻,轻道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唯有薇薇,唯念薇薇,唯恐薇薇,我自拼功搏名,只盼日后于薇薇而言,能有微末助益,此生无憾。’”
但她的哭声却很大,几乎是嚎啕大哭。
殷初旭疾奔过来,却在门外站住了脚。
殷惜薇哭了很久,最后眼泪也干了,倒在明宝盈怀中看着虚妄人间。
“姨母要知道是我害死了阿娘,一定会怨我,哪里还会念着薇薇呢?”
“当然会怨你,”明宝盈垂眸看着她,说:“所以你要好好留着自己给她们埋怨,连个埋怨的人都没了,才叫空空无望。”
殷惜薇闭了闭眼,又听明宝盈说:“如今是圣人临朝,女娘从军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护鳞军远在陇右,男女之别还是泾渭分明的,你姨母是奴隶之身,又是冒名顶替,往后若是有军功还好说,军功不够却叫人发觉了,倒那时是一定要论罪的!你若诚心悔过,那就赎罪!同你哥哥一道科举参试,日后做她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