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惜薇心头一阵绞痛,又恨又懊悔,不住地说:“我不该,我不该。”
她那口血其实还烫在明宝盈心上,实在不忍她这样折损身子,只好将她像孩子般搂在怀里轻轻拍着。
等殷惜薇稍稍平复了心情,明宝盈立刻就让殷初旭上外头请了大夫来。
听大夫说殷惜薇是因为胃脘痛而吐血,更多是靠饮食慢慢调
理,需要养得很精细。
“那可以治好吗?”殷初旭问。
“先将养着再看吧。”大夫说得很委婉。
但明宝盈知道,胃一旦落了毛病,一辈子都是折磨。
明真瑜在蓝田县时也落下了胃病,他在严观身边并不狐假虎威的,做事还算认真,且还在禁苑鹰坊里认了一个养鹰的师父,只有一件事情娇气了些,他得吃细粮,否则就一宿一宿闹胃疼。
因为不放心殷惜薇,所以殷初旭一连几日都没去国子监,只在家中温书,看着她喝药吃粥,细细嚼每一口咽下去的蒸饼。
五谷为药,殷惜薇虽还虚软,眸中的精气神却一点点养了起来。
这一日,殷初旭想去女学替殷惜薇转交一封信,正在门口遇上了回来的殷御史。
他行过礼后就要走,被殷御史呵住,“去哪里!?”
殷初旭没有回答,再迈一步时听殷御史高声道:“拦住他!”
小厮们涌了过来,殷初旭平静地转过身看殷御史,不解地问:“父亲又想做什么?”
“这话要我问你才是,你做什么去?”殷御史有些过分地激动。
殷初旭皱了皱眉,道:“妹妹生病多日,所以托我去女学说一声,下月就可以去上学了。”
听到这句话,殷御史的面色才缓和下来,他拂一拂袖,道:“这种小事,让下人们去说就可以了,你这几日就待在家中,哪里也不要去。”
“为何?”殷初旭隐隐觉得不安。
殷御史本来不想解释那么多,但他也知道殷初旭的性子,便道:“城中那些预备参加礼部试的试子正聚在国子监门口闹事,你等风头过了再去。”
“闹事?闹什么事?”殷初旭难得朝殷御史主动走过来几步,问:“是不是要效仿女学那场县试,要求封名避嫌?”
“你在家中如何得知?”殷御史一把将殷初旭拽了进来,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可有参与?”
殷初旭嗤笑了一声,把手给扯了回来,道:“我是殷家的嫡长子,我为何要求封名避嫌?难道封名避嫌于我而言,还更有利些?父亲啊,方氏的儿子和赵氏的儿子,你更希望哪个前程似锦?”
第119章 信
原本国子监闹这一场, 文无尽受同窗的邀也是要去的,不过书苑的差事要紧,等他下了学往国子监一去, 却发觉那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 地上脚印凌乱纠葛, 看得出有很多人曾在这里聚集, 又自这里散去。
文无尽看着地上那些拖行的痕迹,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他环顾四周, 却发觉只有零星几个人散在街口。
国子监门口一向热闹非常, 眼下却像是有瘟疫自此处扩散,人人都不避之不及,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往这边扫一眼。
文无尽问了几个路人, 但他们都推说自己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听边上的一位沽酒娘子说, 原本学子们只是静坐而已, 但突然有人高声斥骂起朝中重臣来, 那些斥骂似一声令下,金吾卫即刻抓人,除了机灵些的逃了几个外, 大部分的都被抓进牢里了。”
文无尽循声看去, 就是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郎君,将一件黑沉沉的棉袍穿得十分修长, 对方应该也是个拿笔写字的,手肘处的那一层衣料都磨得有些泛白了, 软堆的高领和袖口则有些碎碎的破口, 让这件素黑的袍子显现出一种极致的洁净。
他通身文气很重,皂香混着墨味, 但却不似常见的文人那样是用冠或木簪束发,而是用黑软巾细细将发全都包拢了进去,是抵挡风沙侵蚀的惯常打扮。
对方似乎也是迟来了一步,正眉头紧蹙地看着国子监庄严的牌楼。
“抓进牢里了?”文无尽吃惊地问:“这次怎么就抓进牢里了?只是静坐罢了,还不及上一回声势浩大,怎么就……
文无尽话未说完,就见那人用目光示意街角暗处的几个探子。
两人默契的转身一并离去,文无尽听那人自报家门,说:“鄙人乃是万年县青槐乡上孟二,在陇右护鳞军中谋得一官半职。这次回来本想参加二月礼部试,听年弟说起女学县试封名避嫌一事,学子们都很羡慕,想着既开了先例,那这一回的礼部试为何不能依言照做,省却那番拿着文章、诗稿四处宣扬求告的丑态。”
那人说着说着,愈发忧心忡忡,可看了文无尽一眼,却见他面上惊讶且含笑。
那人有些困惑,却听文无尽道:“孟兄,我是替孟老夫人写信给你的文无尽,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孟容川没想到就这般碰上文无尽了,也是惊喜道:“我是匆忙回来的,只怕踌躇片刻就没有再考一次的勇气,想着写信不如见面,见到了哪里还用得着写信了。我已回了青槐乡上,母亲也替我引荐了蓝娘子等人,只你、明大娘子和明……
“三娘子是吧?”文无尽听他一时滞涩,便道:“后来的信都是她替孟老夫人写的了,她得中秀才的功名,如今还在紫薇书院的女学里念书,明大娘子又任工部司匠,我也在教授女童的蒙学里谋了个差事,所以在城中的时候反而比在乡上多,不过咱们的院子都是买在一处的,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孟容川听得仔细,浅笑着点了点头,道:“明家女娘前途无量,文兄也是好才学。”
“教孩子们写写字,练练画罢了,我今年反正也不能参试。”文无尽说着略叹了一口,道:“我方才是下了学过来的,以为他们静坐而已,至多是被金吾卫勒令收场,却没想到还有牢狱之灾,是圣人先前的宽宥令我天真了。”
“我今日本也要过来,只母亲见我又要进城,就说今日宜迁居,便带着果儿同我一道来了,路上慢了一个时辰,否则我也要被抓去了。”孟容川苦笑了一下,道:“看来今日虽宜迁居,却是不宜其他。”
“不知他们会被带去哪里?京兆府天牢?刑部?大理寺?”
孟容川来得早一点,还窥见了一点尾巴,说那些金吾卫是在学子言语间影射到崔尚书时动手抓的人。
“崔家刚死了未来家主,只怕上上下下憋着一团火气,怎么就在这个关口上?豫王行刺圣人,却害得崔机殒命,豫王全族如今统统下了狱,可崔家这口气就能平了?气还未平就撞上学子静坐的事,崔尚书再怎么九折成医,也是年老丧子,死的还是他栽培多年的接班人,我怕这事海沸江翻,没这么容易收场!”
文无尽越说越是心惊,等坐在孟家小院的桌前时,人都木了。
文无尽的那位同窗是个没读过国子监的寻常文人,苦读多年,也曾愤恨不平,但长了几岁,心性也淡了,这些年都在外采收民间诗歌,晒得黑黑又瘦瘦,粗看是个田舍汉,细看还是个田舍汉。
他原本好好在编写诗集,得知国子监的学子有这番打算,是特来助威添声势的,没成想竟也被抓了进去。
文无尽实在担心他,学子还有学子身份,勉强算是一重庇护,可他除了那点墨水,那点子文人风骨,就什么都没了。
“孟兄的同窗也是来助声势的?”文无尽问。
孟容川摇了摇头,面上忧色更重,“他是国子监的主簿。”
文无尽沉重地点了两下头,正想说什么,就瞥见孟老夫人从堂后出来,连忙挤出笑脸来。
孟老夫人如今是有子有孙万事足,心情一好像是年轻了七八岁,连面皮都紧致了,更衬得文无尽憔悴心忧。
“教小女娘也辛苦呢。”孟老夫人有些忧虑地瞧着他,道:“要不先去歇歇,等下饭好了再出来一道吃。”
文无尽本该陪着老人家说说话的,但眼下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思,只得欠一欠身,往孟家小院的客房去了。
孟容川却走不得,抱了孟小果坐在膝上,铺开笔墨教他写几个字,也好叫自己静心。
“后日三娘和四娘是要放旬假的,得买上些好菜回来,小女娘读书辛苦,瘦得
像一支柳条。”孟老夫人虽是自说自话,但孟容川总也要附和一句。
他轻轻‘嗯’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抹身影,遥遥立在牌楼之下,像春日的柳枝一样柔韧纤细,实在担得起一个‘盈’字。
再想起秦怀谦所言,他说那位殷家小郎君知慕少艾,一谈起明家三娘子就两眼晶晶亮。
知慕少艾,这个词孟容川已经不能够用了。
‘三娘、三娘,上头还有两个阿姐,我怎么就想不到她会小我这么多岁呢?’孟容川很有些懊恼,‘谁能想到她的字这样典雅老练,她的想法那样丰满成熟,即便言辞间偶尔活泼,我也只当她是性子灵动而已。’
“想什么?怎么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是知子莫若母,孟容川掩饰得再好,也躲不过孟老夫人的眼睛。
孟容川回过神来,看着纸上歪歪扭扭一个‘果’字,摸着孟小果的脑袋,笑道:“只是想着您与明家女娘都结成忘年交了,我这一回来,她们一个个都还是小娘子,倒不方便常来常往了。”
“你倒比我还古板些,”孟老夫人笑了起来,道:“如今的小娘子与从前不同了许多,能念书能做官的,明大娘子替咱们在兰陵坊挑下的这间院子也好,你出去看过没有?这坊间好些官园,摘果、做脯、养花这些事都是聘了女娘去做的,我上次来看院子时,蓝娘子陪着我在外头转了转,瞧见个郎君牵着孩儿去给在官园做活的娘子送饭,面上还笑盈盈的,斜刺里与我们碰见了,忙对蓝娘子说‘失礼女郎’了,好生敬重呢,听得真叫人心里舒坦。”
孟容川回来后最欣慰的一件事就是孟老夫人身体康泰,神采奕奕的,见她这把年岁还开拓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心里对明家小娘子们又多了几分感激。
“母亲说的是,我自与文兄一样,将她们视作妹妹看待。”
闻言,孟老夫人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叹了口气道:“奈何你长了她们好些年岁,大娘子又心有所属了,也不知她与那位严中侯能不能修成正果,若有变故……
“阿娘!”孟容川被她这话惊出了孩童口吻,听得孟老夫人直乐,“我也就是仗着自己人老皮厚,揶揄几句罢了,严中侯就算是听见了,总也不能打我吧。”
孟容川在外多年而归家,家中母亲又这样耳聪目明,谈笑自如,他本该一夜好睡到天亮的,但心里压着明宝盈本就辗转难眠,如今又替秦怀谦担着心,还想着明宝盈后天就要来家里了,还会与他坐在一张桌上用膳,孟容川能睡着才怪了。
月光流泻入室,孟容川翻来覆去好一阵,又无可奈何地坐起身,一头长长的黑发散在背上,一贯是平和沉静的面孔上却始终微蹙眉头。
他擎着油灯坐在床沿上,散了满床的信纸一张一张看。
看一封,他想烧一封。可先烧哪一封呢?
第一封毕竟是初相识烧不得,第二封谈及孟老夫人也不能烧。
第三封她落了个墨点,描了几笔成了只小龟,说是她小妹养的小龟,叫黑豆,沾了生灵画像就也烧不得。
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统统烧不得。
第八封,她把闺名写给了他。
孟容川那时只想到春水盈盈可容川,无比美好,一整日都陷在一种轻飘飘的愉悦里,而现在,他却觉得无比沉重。
明宝盈年华大好,前途无量,倾慕她的人中不乏高官之子。反观他,虚长她九岁,却是一事无成。
信的一角将被烟气熏黑,孟容川猛然回神,吹灭了灯火。
灯芯在月光里冒出一丝妖娆的黑影,像一缕摁不灭的心魔。
第120章 武忠将军
眼下距礼部试不过七日的光景, 可学子却在牢里。
朝上自然有人议这件事的,其中崔尚书门下一干人等最为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说那些学子没有礼义廉耻之心, 简直不堪为人, 又不满萧世颖大张旗鼓地准备太庙祭祖一事, 而且还要花车游城, 让全城百姓都来认一认这位皇女。
“崔侍郎尸骨未寒,且又是因叛王行刺一事身故,臣以为陛下在此事上作风过奢, 有些不妥。”
随着朝堂上其他的杂音渐渐消弭, 郭给事中的声音越发凸显,他亦是越说越小声,显得有些气短。
“那郭给事中以为, 皇女祭祖一事该如何安排才好呢?”萧世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恼怒的情绪来。
“臣以为将此事交由礼部来办, 应当, 应当稳妥。”郭给事中始终低着头, 说。
“礼部试迫在眉睫,礼部哪里还抽得出人手来办此事?”林千衡道:“皇女祭祖一事已经由内宫女官与太常寺一道主持,下官以为实无必要在移交礼部, 礼部还是想想该怎么把学子的事情办妥再说!”
“圣人明鉴, 臣等以为花车巡街实无必要,景山一事难道还不算教训吗?难道非要如此抛头露面的, 方能彰显正统?臣只怕适得其反,恐令百姓猜疑, 更添会有虚张声势之嫌。”
这话出自崔机的庶弟崔谋之口, 也不难听出其中的怨毒之意。
“崔寺卿慎言。”褚大学士端站着,道:“人如今在你大理寺中扣押着, 整整三百六十余人,我听闻你昨夜使人用刑?甚至令其中一名学子白骨突露,另一名学子失禁当场?”
崔谋不比崔机性子稳当,当即流露出惊愕之色来,他也知对学子用刑容易掀起轩然大波,所以都是令心腹在暗室动手,实在不明白这昨夜做下的事怎么就传到了今日的朝堂上。
在场之人无不是曾是学子,其中有些寒门之士更是面色如土。
“不是学子!”周遭的目光如针如刺,逼得崔谋连声音都变得高尖可笑了几分,“是国子监的主簿和几个混杂在学子之中的鼓吹闹事之徒,他们聚众在先皇御赐的白玉壁下对崔右相出言侮辱,难道不该抓?这案子难道不该查?为臣为子,臣都无错!既是刑讯,自然要用刑!这事必定有人在幕后主使!陛下!臣的父亲,太傅兼吏部尚书兼尚书省右仆射!两朝元老,门生无数!晚年丧子后竟还被人这样在闹市肆意辱骂!他这一辈子为萧氏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