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谋越说越是面容紫涨,泪如雨下,惹得朝堂上聒噪一片,为谁说话的都有。
萧世颖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或激动地面红耳赤,唾沫喷溅,或是不言不语却又眉眼官司不断,也有很多是求明哲保身,不想掺和进来的。
这一幕和她幼年时偷偷溜到龙椅上时瞧见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她那时只有五岁,被父皇宽厚的肩膀挡得严严实实,她把自己藏在他龙袍底下,只露出一双清透灰褐的眸子,看着底下的臣子们。
他们的鬼祟,他们的不屑,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愤怒,他们的谄媚,他们的惶恐,他们的颓然,一切都一览无遗。
他们也有刚正不阿,有忧国忧民,有悲天悯人,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但就好像初夏荷花池,一眼望去能看到红粉,但更多的是青绿。
五岁的萧世颖觉得这世界上最最有意思的就是人了,花样百出的,原来父皇每天都在看活人演真戏,难怪这龙椅人人想坐,而坐在龙椅上的人能变成神,全知全能的那种。
但渐渐长大后,她从父皇的掌心跌落时才意识到,那不过是权利带来的谵妄错觉。爬起来的过程太痛苦,痛苦到刻在她骨头里,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是人,而不是神。
“既是动用了重刑,可问出什么来了?所谓的幕后主使,找到了?”
褚大学士说话时萧世颖回了回神,她看着他,想起他父亲从前在朝堂上动不动就用笏板打人的样子,然
后他伯父一边扯他的衣领子,一边帮着骂架,还要替弟弟去捡丢出去的靴子,当兄长的真是从家中一路操心到朝堂上。
这父子根本毫无相似之处,褚大学士长得像母亲,连神色性情都很像,一盏不凉不烫的温吞水。
他们兄妹三人最像父亲的反而是褚蕴意,眉眼如画,鼻唇秀气,看起来很像细掐出来的小面人。
听萧奇兰说,褚蕴意连性子也是最像父亲的,不是说她会动手打人,一激动就脸红脖子粗的,而是说,她其实是个装得很好的暴躁脾气。
‘到底为什么会说女子不能传承香火呢?又或者为什么只有传承父系一脉才叫传承,而母系一脉形同容器?’
其实萧世颖早就不纠结这种问题了,脚踩在别人脸上时只想碾一碾,不想听他们解释啰嗦。
“臣卯时初刻就在小南口等着上朝,还未去过大理寺,不知昨夜进展如何。”崔谋冷哼一声,道:“倒是褚大学士手眼通天啊。比我还要清楚!”
‘手眼通天’这个词,崔谋说得格外意味深长,只下一刻,他的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
“说上‘一无所获’四个字也不过是呷口茶的功夫。”
这句话是从上边落下来的,也是女娘的声音,可萧世颖没有说话,甚至都没看崔谋,目光仅落在宣政殿被朝阳铺满的金砖地上,眼眸含着一点笑,像是在欣赏一片无人的风景。
崔谋骇然又愤恨,他今晨就是在自家家中掀盖喝茶的片刻功夫听见了属下来报,报的虽不是一模一样的话,意思却没两样。
他的目光慌乱地巡了一巡,看见萧世颖身后珠帘里站着的女官,冷哼道:“御前真是什么人都能去伺候了?这般没有规矩,朝堂之上,岂容个奴婢插嘴!”
只他话音刚落,那女官掀帘而出,手中玉笏薄润如一片冻乳,连她的面孔也似凝着一层霜冰。
“崔寺卿这话大大的错了,崔司记可不是奴婢。”萧世颖的声音在此刻威严到了极点,道:“崔家一脉至今受武忠将军的余荫庇护,怎能说出的这般凉薄言语?”
崔谋额上冷汗密密,忙不迭道:“臣不敢,臣……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偏偏是你!”萧世颖颇为痛惜地摇了摇头,道:“朕记得你少时已被过继给了武忠将军一脉,继承了他留下的所有家业。可你竟连崔司记也辨不出吗?奴婢?她是朕的良臣,是武忠将军唯一的血脉!你方才在堂上口口声声言孝,甚至涕泗横流,高声痛呼,‘臣父如何如何’。崔谋,朕倒要问问你,谁是你的父?”
崔谋被过继给武忠将军的时候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而且了武忠将军已经死了,他对其自没有什么父亲的感觉,只是要一个由头,好名正言顺接手了武忠将军留下的家业罢了。
即便是每年祭祖时冲着了武忠将军的牌位磕头时,崔谋都没有任何为人子的自觉,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臣年年祭拜武忠将军,孝安将军和郡夫人也是四时香烟不敢断,臣膝下孩儿也都入嗣武忠将军一脉,绝无忤逆不敬的心思。”崔谋已经跪在地上,但还敢抬眸瞧了崔司记一眼,道:“崔司记侍奉陛下,长年在宫中行走,一年也无缘得见一回,臣听不出她的声音,并不代表臣对武忠将军不敬。”
“崔寺卿这样说,倒是朕的不是了,碍着你们团圆,共享天伦了。”萧世颖未等崔谋回答,就道:“既如此,朕也割爱一回,容崔司记回家中住上些时日。崔家东府原就是武忠将军的旧宅,总还有崔司记的一间屋子吧?”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崔谋若不答应,怕是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东府里的海经院还在吗?”沉默了许久的崔司记忽然开口,目光直视崔谋,道:“那是孝安将军和是郡夫人的新婚院子,下官从前住过一年,午夜梦回也还想着那间院子,叔父若肯怜惜几分,请容我住回旧院。”
孝安将军和郡夫人就是崔司记的父母,而她其实很清楚海经院里如今住着崔谋的嫡长子和儿媳,但她就是要。
崔谋看着崔司记,依稀想起她的闺名——念恩,可心里却即刻跳出‘记仇’二字。
“一间屋自然是有的。”
“一间屋舍可是不够。”林千衡瞅准时机开了口,说:“到时候别连陛下给崔司记的赏赐都摆不下。”
“林外郎且放心。”崔谋睇了崔司记一眼,那眼神阴恻恻的,像是豺狼,道:“侄女想要回来住,我就腾了海经院给她。”
林千衡听得这句,就道:“望崔寺卿能善待武忠将军的独苗。”
“林外郎这话实在生分,”崔谋嗤道:“倒好似姓崔的不是我,而是你。”
“此事议定,”林期诚就此打断,道:“国子监学子一事该早早查明,臣奏请陛下,让刑部与大理寺合审此案,力求速战速决,不耽误礼部试。”
崔司记侧眸看了萧世颖一眼,便高声道:“准奏。”
这时便有刑部郑尚书站了出来,道:“臣有线报,国子监学子原本只是静坐,但其中有人浑水摸鱼,刻意高声辱骂朝臣,致使金吾卫动手抓人,一众学子皆下狱。臣以为要以此入手,方能查清这件事背后的真正主使!”
“郑尚书有此线报,何不早早告知,非要在此刻才说出来,虽显得你有能耐,却是大大误了时机。”
崔谋依旧傲慢,但郑尚书官阶比他高,只嗤笑道:“这线报自金吾卫而来,又经国子监附近百姓证实,臣也不知寺卿为何没有查到。”
“既如此,那到底是什么人在浑水摸鱼?”崔谋道:“郑尚书不妨说出来,我亲自去审,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既是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审理,我自会派人去大理寺提人。”郑尚书却不肯松这个口。
今日散朝晚了近半个时辰,官员的轿子从小南口蔓出来,远远看去,像是倒了一袋豆。
崔谋的马匹在路上犯燥吐口涎的时候,严观正打边上过,他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但看那马儿可怜,就问那御马的车夫,“是不是吃芥菜、茴子白或者是林檎一类的蔬果了?”
“是是,临出门前,府上的小娘子给它吃了两个干瘪的林檎,又喂了几把芥菜干!”那车夫慌乱之际还不忘撇清干系。
“听着吃的不算多,多多灌些草木灰水下去,也许还能救回来。”严观说着就要走,只见那车帘一掀,崔谋傲慢地说:“将你的马匹卸下。”
严观没有动,只道:“下官的马并非官马。”
“并非官马又如何?本官有要事在身,若是叫你给耽搁了,你可担待得起?”崔谋没料到一个小小羽林卫竟要不从他的意思,当即便有怒容。
“崔寺卿要往何处去呢?若真有要事,下官可以骑马带您去,我这马儿性子野烈,从来没有拉过车,便是笼头咬嘴的皮革都是浸透揉软了给它使的,贸贸然令它驾车,只怕要在闹市横行伤人,这样的罪责,下官更不敢当。”严观不卑不亢地说。
“好你个小子。”崔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报上名来。”
“禁苑羽林卫中侯,严观。”
令严观意外的是,崔谋听到这句话后,定定看了他一眼,随即坐回了车内,只令随从再去叫一顶轿子来。
严观对于崔谋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继续往那卖茶的铺里去了,给家中大大小小的人都各自称了些茶,便又转道往兰陵坊去了。
第121章 茶与茶点
这一年来, 明家的女娘们终于也重新又吃上茶了。
明宝清吃茶并不挑剔,寻常饼茶即可,只她不喜欢吃厚沫, 汤花要越细越好, 煎茶时添些橘皮、薄荷叶最好, 她喜欢那种凉凉的感觉。
蓝盼晓是吃花茶的, 从前会兑上一点蜜,但这几年不能时常吃蜜吃甜,她口也淡了, 倒觉得纯粹的花茶更芳香浓郁, 不必添蜜。
老苗姨吃的茶很朴素,是一种很多老婆婆都喜欢的芝麻豆子橘皮茶,姜阿婆和孟老夫人也喜欢吃这种茶, 说是吃了胃里舒服, 不会发寒。
明宝锦已经知道这种咸茶该怎么做了, 青橘的皮剥下来要摞在坛子里撒盐腌制, 芝麻、紫苏籽、毛豆要用小火慢慢烘得皮皱,等吃茶的时候就抓上一把,添点不用太好的茶叶, 用热汤一冲, 即成了一碗咸津津的茶汤。
很少会有孩子喜欢吃这种咸茶,明宝锦就不喜欢, 她是嗜甜的舌头,年纪小, 每日精神奕奕的, 就会觉得提神醒脑的橘皮味道很冲。
但她喜欢吃茶汤里的焙豆,泡开后的烘豆咬着很糯, 因为茶汤里浸进去的一点咸,又让豆子本身的甜味凸显。
而且豆子茶汤的气味也很好闻,润润的,香香的,婆婆们坐在一块的时候吃茶的时候,屋子里全是这种气味。
至于明宝锦自己,她觉得世上最好吃的茶是乳茶。
严观和明宝清正月里的时候带她和游飞去吃过一次,那是羊汤锅子店的一道吃食——甜羊乳茶泡葡萄干烤胡饼。
这道吃食大约就是羊汤店琢磨出来哄孩子的,但凡带孩子来的,十有八九都会点一碗。
甜羊乳茶带一点焦色,茶味其实不是很重,就是为了去膻的,明宝锦小心翼翼捧着碗边啜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极舒坦的焦糖气扑鼻而来,葡萄干烤胡饼有她脸那么大,又有一指那么厚,外壳焦焦黄黄硬邦邦的,撕开来又白白软软发韧。
她先喝了小半碗的乳茶,干吃了几口胡饼,再无师自通地把胡饼掰成一角一角,投进乳茶的里浸着。
浸泡的时间微有不同,滋味都各异,浸得短得只是微湿,又沾了甜奶香,浸得久的饼子内孔全软乎了,各有各的好味。
不过明宝锦真是吃不完呢,游飞还时不时喂她一口肉,但还好没有浪费,游飞近来真是开始窜个子了,吃得也多,很多很多。
明宝锦看着他捧着乳茶大碗‘咕咚咕咚’帮她扫了尾后,还意犹未尽地抿了下嘴。
“撒把孜然,你把这桌子也吃了吧?”
听严观这样揶揄游飞,明宝锦靠在明宝清胳膊上笑得停不下来,笑脸好像裹了糖浆的糯米丸子,又白又甜的。
末了严观还给游飞要了两个粗盐焗鸡蛋,说是宵夜。
严观和游飞师徒俩在吃茶这件事上是很无所谓的,茶也好,白水也罢,都是解渴的东西。
文无尽倒是每日都要吃茶的,只是懒得分一盏二盏三盏,就那么混淆着饮。
明宝盈干脆就吃散茶,连煎焙都省却,热水一冲就好。
论起来,她们姐妹几个都是会茶戏的,只是懒得费功夫去整这套花样了,唯有明宝珊偶尔还会一套做全。
但她近来闲时都在布料衣裳堆里,吃茶都让霜降去煎煮,吃个提神醒脑,肠胃舒坦也就是了。
严观到了兰陵坊公主府后边的小径上时,正见到她们三姐妹牵着手在前头走着。
她们三人身上都有新物件,明宝清穿了一双棕褐的牛皮长靴,靴筒里藏着一把严观给她做的银鞘短剑。
明宝锦穿着明宝珊给她做的嫩黄襦裙,而明宝盈一回头,发缎如柳树绿丝绦飞扬而过,是蓝盼晓用多余的布料裁缝好的。
谁家若有这样未嫁的小女娘,真是门槛也要踏碎。
“文先生回乡上去了,院子也修缮得差不多了,只等下月搬来呢。”明宝清笑着走向他,道:“今日是因着孟参军回来了,所以孟老夫人请咱们去吃顿家常便饭。”
“孟参军回来了?那我这两手空空,倒不好去了。”严观说。
“不怕的。”明宝锦指了指明宝清手里的一个小食盒,道:“我和三姐姐借了二姐姐家的厨房做了好些点心呢。
严观看着她笑,道:“这也有我的份吗?”
“当然了,”明宝锦想了想,说:“那个‘满天星’就算你的。”
“‘满天星’是什么?”严观问。
“就是粟米蒸糕呀,我夹了一层红芸豆糜,一层甜枣糜,我觉得这是最最好吃的,就归给你了。”明宝锦笑眯眯地说:“满天星这个名字还是大姐姐取的,我觉得可好听呢。”
孟家的院子里飘着茶香,明宝盈一下就闻出来了,是她最喜欢的小芽。
不过不是随便一闷的散茶,而是煎茶的滋味。
檐下坐着一个人,一身素黑柔软的外袍,内衫在袍下露出净白一指宽边,真就是那个无数封白纸黑字所描摹出的人。
他此时正拿着一个银黑的铜勺在分茶,举手投足沉静自若,有种融融自在的感觉。
脚步声让他望了过来,站起身对着众人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