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好了这些事,美滋滋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想心思,想着明日不能再傻待在家中了,大娘子买了那样好的锁头,将门一锁,出去逛逛多好,今日找到买鱼儿的地方,明日还能找到别的好地呢!
这样好的鱼儿,明宝锦吃饭该有多香呢?
她又想着明宝清买的这一壶牛奶得多少个钱呢?饭后在灶上热过一道,孩子们一人一碗喝了睡,明朝起来壮壮实实去书塾。
老苗姨眼下心情好,若叫她知道明宝锦此时此刻正在面壁思过,这等好心情只怕也要烟消云散。
“还好那时候没把这么个野丫头留在七娘身边,否则还得了,我七娘岂不是要被她摁着打!?这么个混账魔星,还躲躲藏藏的!你叫她出来!这一耳刮子我非要讨回来不成!”
王氏决计不肯休,见到明宝清和严观下马时稍怵了一下,瞥见岑贞秀那红红肿肿一张脸,登时又火冒三丈起来。
明宝清抬步迈进门来,看向岑贞秀,那脸上的巴掌印子小小的,可五个指痕全部清晰可见。
明宝锦并没有天生怪力,这该是卯足了劲抡的一巴掌。
“她为什么打你?”明宝清问。
“为什么?”王氏将岑贞秀护在身后,睇了眼倚在门边没进来的严观,恨声道:“你还有脸问为什么,还是你好手段,什么人都能托赖着送进书塾里,烂泥巴浇了层锡水还是烂泥巴!”
蒙学的管事周娘子立在一旁,道:“说这里,我有一句想问岑夫人的。”
王氏斜眼看她,道:“我知道,你自是偏心她的!”
周娘子没有理她,俯身看向岑贞秀,道:“明小娘子不该打你这一巴掌,那你对明小娘子说的那些话,就该吗?”
岑贞秀抿唇不言,听见明宝清问:“什么话?”她更打了个哆嗦。
王氏更怒,道:“怎么?这年头实话都不让人说了?你们蒙学就是这么教人的?”
“你要觉得是实话,你就说。”明宝清瞧着王氏,道。
王氏还真就复述了一遍,略抹了几个难听字眼。
门外皂靴轻轻一碰,是倚着门的严观站直了身子。
“你去外头等我。”明宝清没有看他,垂眸盯着岑贞秀。
脚步声响起后,王氏才往外觑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瞪着明宝清。
“这些话是听来的吧?那么小七觉得这些话对吗?”
“你们难道不是这么男男女女的住着吗?又没说错。”
岑贞秀在王氏身后仰起脸看明宝清,眉宇间有些畏惧,但还有些挑衅。
可她没有在明宝清面上看见尴尬和难堪,她只见到明宝清的目光里有转瞬即逝的讶异失望,然后她听见明宝清轻又笃定地说:“那我也说,你这一巴掌是该挨的,四娘半点错都没有,打的就是你。”
这话是和王氏的巴掌一起落下来的,但明宝清一手就抓住了她的腕子,将她甩开。
王氏还带了一个婢子,要上前的时候明宝清反而抽了凳子施施然坐下了。
那凳腿磨过砖地,发出一阵难听刺耳的声响,那婢子不敢上前了,护着王氏站着,只嘴里一个劲地喷些唾沫。
“我母亲从前说过,娶你王氏真是娶错了,一点当家主母的风范都没有。选夫不好毁一生说的是她自己,娶妻不贤毁三代说的是你。好好的小女娘被你养成这样,养大了就如贞善,面甜心苦,还小的就如这个。你在家中无事就不能刺刺绣,看看书,喂喂鱼?只会打牌说是非,你看不惯我们就看不惯好了,如今我们两家也不是什么常有来往的亲戚,你何必把那些龌龊的话往孩子耳朵里灌?她这样宣之于口,你觉得给了我们难堪?殊不知人人长耳朵,今夜回家饭桌上一问,学堂可有趣事,一个两个小女娘便问父母,‘岑小娘子因句话惹了打,可我不懂意思,先生也不肯给我解释,那耶耶娘亲给我说说吧。’”
话及此处,王氏已经脸色大变。
明宝清还在说,“务农人家、经商人家你自不放在眼里,但那做官人家呢?家里的女娘都是一体的,眼看这个小的都养得如长舌妇一般,家里一个老一个大的,舌头还会短吗?”
“你,你自己的脸皮也不保不住!你那一家子女娘关起门来做淫姑子好了!”王氏被踩中了痛处,面红耳赤地说。
“淫姑子?哼,你又教了你女儿一个好词啊。”明宝清瞧岑贞秀因这话明显有些瑟缩无措,而王氏愈发气急败坏的样子,唇角笑容愈发灿烂冰寒,道:“可我家中姊妹要么早有两情相悦的意中人,要么就是根本无心婚姻。那些衡量为人妻为人母的标准,你养女儿需得比照着,我养妹妹,不需要。”
“明司匠,怎么越谈越火大了呢?不过是两个孩子间的口角罢了,你们做长辈的,可不是这么个谈法啊。”
李素走了进来,王氏正想要她主持公道,突地看见了她发上的玉冠,想到自己方才骂的那声淫姑子,当即就跟哑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李素摆着一张‘我分明听见了’的脸,话里却没带出来,罚了明宝锦五下戒尺,又罚了岑贞秀五十篇大字。
王氏觉得罚明宝锦轻了,罚岑贞秀重了,只她话未出口,李素就道:“反一下也可以,或者岑贞秀也一样受五下戒尺。”
“我要看着她受戒尺!”王氏道。
“那在你跟前受了,她就不必在同窗跟前受了。”李素道。
王氏犹豫了一下,还是执意。
明宝锦进门来的时候,王氏恶狠狠瞪向她,但明宝锦只看自己的姐姐。
明宝清蹲下身来,道:“小妹,阿姐谢谢你在人前护着我们这一家人,但学堂有学堂的规矩……
“阿姐。”明宝锦听了前半句已经很够,她挺了挺胸膛,对李素道:“李先生,都打左手可以吗?右手我要留着写字。”
明宝锦受戒尺的时候一声都没吭,这让王氏的痛快淡了很多,带着一股怨气出了门。
岑贞秀在迈出门槛的时候回望了一眼,看着明宝清正把微微颤着身子的明宝锦搂在怀中,垂眸看她红紫的手心,眼底眸光哀怜。
很快,她发觉了岑贞秀的目光,抬眼看向过来时,眼神却很肃杀。
不知道为什么,岑贞秀有些慌乱地踏空了台阶,她没有跌伤,却连带着王氏崴了下脚。
明宝清看着她们离开,把明宝锦托给严观,返身却回了书塾。
“先生,我有一件小事想请您替我拿个主意。”
李素正站在廊下看一只被灯笼吸引来的飞蛾,听到她唤自己,唇角微微勾起,道:“这么快就想到出气的招了?”
第128章 契书
小虫一下一下在撞灯笼, 发出轻轻的啪啪声,像是雨点打在皮鼓上。这么弱的小生灵,连这么轻薄的纸面都撞不破, 但还是期盼光明。
见李素将挑灯笼的杆子递过来, 明宝清上前一步接过来取下灯笼吹灭。
在瞬间变得青蓝的庭院里, 李素听见明宝清说:“我有些东西想要献上。一间马行, 四间铺面,分别在崇仁坊、永乐坊、太平坊和长兴坊,仆役的身契十二张。”
“哪来的?”李素走下台阶, 行了一段很迂回的路回她歇息的院舍。
明宝清随在她身侧, 有些忐忑地说:“外祖母使嬷嬷千方百计留给我的,早些时候我户籍不清,也不敢讨要, 要了回来, 也守不住。如今虽得了正经官身, 又有房地契和仆役的身契在手, 但吵嚷起来又怕被有心人利用,搅乱浑水。”
“所以你就想干脆献掉,谁都别要了?”李素借着浮动的月光看明宝清面孔, 见她眨着眼看自己, 瞳孔里闪动着一点畏惧,于是轻笑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匹小马、一头骡, 再有一间临近道德坊的铺面。”明宝清答得很快,李素又问:“为什么?”
“小马想给家里的小妹小弟们骑, 骡子给家里拉拉碾磨, 铺面的话,我二妹想开一间小小的成衣铺子, 手里现银雇了人买了布料就买不了铺子了,租铺子的话每月的租子压在她身上,只怕做起事来放不开手脚。”
明宝清将这每一项都掰开了,说的很细很细,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神不自觉变得很柔和。
“担着这些多事,做一家之主,不累吗?”李素忽然问她。
明宝清轻轻摇头,说:“不累,我只是在有些事情上拿拿主意,出出面而已,家里每个人都在撑着,就连小妹也不例外,我照顾她们,也受她们的照顾。”
“此事我可以替你办,但可不能保证一五一十给你想要的。”李素道。
“自然,多谢先生,我明日把契约交给您。”
这件事明宝清在心中已经反复想过多次,她应得的家财毕竟被罚没了,就算契约在手,可这契约交割的时间也极容易受人诟病,争来抢去的,不知会有多少风波,这风波她能经受,却不想家人也经受。
李素做什么事情都很利落,明宝锦轮到下一回放旬假时就带回来一个牛皮纸封,李素只跟她说要给明宝清,旁的什么也没交代。
明宝锦就把纸封往正屋的花厅桌上一放,往茶盘底下一塞,风也吹不走,谁也不会去偷瞧。
明宝清这一夜回来时误了晚膳,蓝盼晓迎了她进
来,道:“饿不饿?四娘在厨房里给你留吃的了。”
文无尽和蓝盼晓都是喜洁的人,外院的松树又不落叶,地砖上只有一层浮灰,进了内院,女娘们的声音就是最好的点缀,这屋里说着笑,这屋里聊着天。
明宝清是进了正院又从角门折进了西跨院的,西跨院里大部分地方都是黑蒙蒙的,隐约能看见篱笆、菜芽和藤架的轮廓,芽叶在醺暖的晚风里摇头晃脑的。
三间原本的下人屋打通做成的大厨房是亮蒙蒙的,远远看去,像是浮在这团暗色里。
“给我留粥了?”明宝清被米花香润的味道扑了一脸,明宝锦守在小灶旁正看书,抬首对她甜甜一笑。
粥是很简单的吃食,但各人有各人的做法,蓝盼晓用米来熬粥,老苗姨用剩饭来滚粥。
生米熬粥比较绵绸,但费柴火,剩饭滚粥虽省柴,可米不成糜,稀稀薄薄的。
明宝锦很自如地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她要熬粥之前就前取一合米,放在小滚碾里碾碎,然后再煮,这样就能很快烂稠了。
她煮的粥总是很漂亮,就像眼前这一钵,白莹莹的粥面浮着一层油皮,开了花的米粒都沉在下边。
吃白粥少不了小配菜,小配菜跟着时节而变动,乳瓜粒腌了之后是脆脆的,莴苣茎腌了之后更滑。
冬天吃粥的时候多,萝卜条韧韧的,芥菜墩切成丝,淋上花椒油和香醋,实在能称得上简而美。
不过细想想,其实她们吃得最多的是腌豆角。
第一回 吃的腌豆角是游老丈给的,就只有豆角,酸酸涩涩的,倒也开胃。等家里好一些,老苗姨咬咬牙,偶尔用花生米配着炒一回,且算一样好菜。后来,花生米变成了猪油渣子,猪油渣子变成了肉沫,吃粥时才有它的一角地方。
“豆角刚挂,其实还太嫩,不过佐粥没有菜,我剁得碎碎,杂着肉沫炒了一碟。”明宝锦说着在明宝清身侧坐下来,敲开一个淡青的鸭蛋,细细剥着。
明宝清不急着吃粥,仔仔细细看自己这个小妹,看她垂着眼含着笑,把鸭蛋壳一圈圈剥下来,伸臂取了明宝清手里的筷子把咸鸭蛋夹分成两半,瞧见红油淌了出来,她轻轻‘呀’了一声,仿佛瞧见了卷子上的朱批一样欢喜。
“阿姐,吃吧。”她把筷子塞回明宝清手里,笑眯眯地说。
明宝清抿了筷尖的蛋黄红油,用勺子沿着碗边勾了一圈粥。
“阿姐还是小猫舌头,怕烫。”明宝锦趴在桌上,看向明宝清的目光很怜爱。
明宝清被她看得有点感动,也有点好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
“那是什么?”明宝清瞧见茶盘底下的信封,问。
“噢,是李先生让我给你的。”明宝锦挪过去把牛皮信封抽了出来,明宝清放下筷勺接了过来,一捏厚度,隐约就猜到了几分。
信封里只有一张契书,却是两间联排的铺子,都在兰陵坊临朱雀大街的那条街道上,而且不偏不倚,不是什么巷弄斜角的位置。
兰陵坊的铺面并不贵,但这铺面的位置几乎可以说是拔尖了。
明宝清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圣人宽宥。”
契书的用纸较寻常纸张要厚韧一些,夹层有官印,谨防做伪。
明宝清抿了一下纸角,从契书底下抽出一张盖了官印的公文来,上头写着明宝清可去兰陵坊的马坊挑选小马两匹,骡子一头。
这官印并不是太仆寺的官印,而是明宝清没见过的两枚印记,她在灯下细看了一会,辨出应该是女官和北衙军的印记。
“这兰陵坊的马坊果然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