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尽在外头笑,蓝盼晓转脸看向明宝锦时笑容正盛,粉面桃腮,一身杏花色的衣裙,仿佛她被耽误掉的那些年华又都回来了,只因那个人回来了。
“回来会早的,要给你带那个大糖人吗?”
“不要,吃了好多了。”明宝锦说:“唔,要称一斤姜。”
“做盐姜是吧。我记得呢。”蓝盼晓捋了捋她的额发,“一斤恐还不够,还可以做点姜片糖,有了这两样,谁在外头被急雨打了回来,咱们也就有个应对了。”
明宝锦目送她和文无尽出门去了,游飞正同老苗姨从门外迈进来,手里提着一兜子,不知道是什么。
“锦儿,你醒啦?”游飞蹦跳着过来。
老苗姨问:“鏊子上的煎馄饨都吃着了吗?甜糜子可喝了?”
“嗯。”明宝锦说,“我和姐姐们都吃过了,煎馄饨真好吃,大姐姐说都比得过店里卖的了。”
“那是严郎君给的那个鏊子好。”老苗姨笑着一抖手里的兜子,说:“官坊卖种子呢,一粒粒都好得很,幸好是官园的那位娘子同我提了一句。孟家也买了许多,我凑着买了二十文谷种,一并送到乡上叫黑大黑二种上,自家院里那一点点地,我只买了点豆种、花生种,还有老姜种呢!老姜种真是贵啊,算算居然也是二十文。小四,你把这帐上记到阿曦屋里的簿子上。”
“我刚还叫曦姐去买姜呢。”明宝锦说。
“姜还要过些时候才种呢。”老苗姨如今是非常大方的,道:“现种也赶不上吃啊,买就买吧。等今年种上了,下半年也就不用买姜了。”
“大姐姐今个同我说,马场的栏淤也是可以买的。”明宝锦和游飞一左一右牵着老苗姨,往院里去。
“我正愁没地方捡肥呢。那点鸡粪也不顶用。”老苗姨与他们两个小的坐下来唠,也能唠上一大堆。
家里的忙人都出去了,留下他们仨也不算闲的闲人,坐在日头里剥剥花生,嗑嗑瓜子。
冬日的庭院暖阳好比夏日的穿堂凉风,都是天地间最畅快的消遣。
“呦,还知道回来了,这都没开春就夜夜做新郎的,你臊不臊,是不是在外头有家了!?”
老苗姨被墙头上跃进来的狸花猫吓了小小一跳,猫才不理她,熟门熟路地扭到墙根边的陶碗里喝水。
“冬日里都住在孟家呢。”明宝锦说:“光是我都瞧见三两次了,成日去寻孟家那只玳瑁玩。”
“那玳瑁是孟家的?我说过年那会子瞧见它俩在菜园子里围堵一只耗子玩呢。”游飞说:“那一套飞檐走壁,追围堵截的花样简直了,师父和孟外郎还抱着胳膊在那看得津津有味,夸猫儿都是天生的猎人,文先生说他俩还挺懂教无常师的道理。”
“什么黑白无常?”老苗姨不解地问。
“阿婆,是教无常师。文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们能把猫儿也当师长,学它们身上的长处,那个词的意思是说,凡有长处者都可以是老师。”明宝锦转过脸去,下巴搁在老苗姨膝头,说:“阿婆也是我的师长,教无常师这个道理,文先生早先就与我讲过。”
老苗姨将苍老而温暖的手搭在了明宝锦脑袋上,揉了揉,她没有笑,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明宝锦,像是在端详一个意想不到的珍宝。
明宝锦沐浴在她慈爱而平和的目光中,忽然觉得长大一点也不可怕,还很美好,哪怕是老去甚至死去也没什么可怖的,因为在人生这条道路上,她永远不会寂寞。
花生瓜子壳扫做一堆,老苗姨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明宝锦拿了一条四方的小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掖了掖时忽然发觉明宝珊居然还在毯子的边角上绣了两朵小小的绿芽儿,不知道她是问了明宝清还是明宝盈,竟知道老苗姨的名字叫苗绿芽,还给绣在毯子上了,一针一线都很细腻。
这绒毯是羊毛制的,极好极软,冬日里老苗姨一坐下来就要寻这条毯子的。
朱姨在背后有没有因为明宝珊给老苗姨做的这条毯子而吃味,这明宝锦不知道,但在人前,朱姨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论审时度势,朱姨还是懂的。明宝珊比她心思纯然些,但总归是言传身教,也知道想真正回到这个家来,需得向老苗姨示好。
明宝清把老苗姨都捧到祖母的高位上了,说话做事没有半分不敬重的,众人都是如此,怎会看不出来?
她们母女二人之前毕竟做错了事,明宝清大方不计较,不代表人人都那么轻巧揭过去了,心里留着疙瘩,话里话外总会带出来。
老苗姨不比明宝盈在考试那日受了朱姨的恩,又与明宝珊是血亲姐妹,说了一场夜话也就释然了。
她也不比蓝盼晓柔善包容,退一步,彼此都能过去。
老苗姨有脾气,是冲她们摆了脸色的,奈何朱姨死皮赖脸,笑脸迎人的,明宝珊又小心翼翼,再加上她这样用心费神的做了这条毯子,软声软语地唤她阿婆,老苗姨素来吃软不吃硬,当然被她们降服了。
小毯真好啊,将老苗姨一裹,成了回到襁褓的绿芽儿。
明宝锦同游飞两个拿着簸箕往西跨院去,把那些干果壳都倒进燃烧着的灶洞里,火光将她的面孔映得像云霞一样,而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却蒙着一层薄薄的怅然。
‘阿婆绝不是难相与的人,论起来,家里难相与的还得是朱姨,可她如今也软了。若是林姨也能别老那么绵里藏针,把心放在自己身上,过一过她自己的日子,同老苗姨在坊间逛逛,同卫二嫂一起点豆腐,同曦姐坐下来绣绣花,咱们这一家子该有多好啊。’
灶头上煨着几个芋子和三碗蛋羹,小灶的油锅里上还烹着两个炸糕,中午人少,就吃得简单些,大菜都在晚上。
本来应该蒸四碗蛋羹的,但林姨不知上哪去了,游飞出去找了两圈也没找见她。
老苗姨打了个瞌睡,又是精神抖擞,把蛋羹一碗碗分好,加糖的加糖,加酱油的加酱油,道:“别管她。”
吃过饭后,林姨还是没有回来,灶洞都彻底凉透了,明宝锦和游飞将柴灰都扒了出来,存在桶里等着播种时随种一并撒在田里。
这一切做好后,明宝锦就要同游飞一道看书去了。
林姨突地从
角门的狭道里冒了出来,两方人打了个照面,林姨惊了一惊,捂着心口。
“林姨去哪里了?”明宝锦问:“吃了吗?”
林姨摇了摇头,明宝锦就说:“灶上还有芋子,不够吃的话,再蒸煮个蛋也就是了。”
长大是一个过程,但也可以是一个瞬息,明宝锦对于林姨的介怀和敌意也在今日释然,看着林姨从身侧走过,明宝锦忽道:“三姐姐去女学了。”
林姨回了回头,又点了一下,道:“她不用我操心的。”
“如果三姐姐和小弟的情况掉转一番,您的心还会像现在这样,也拴在三姐姐身上吗?如果是,那我就原谅你一切的偏私,因为跟孩子分隔两地,跟丢了一颗心也没差别。”
明宝锦的这个问题把林姨钉在了原地,她晃了一下脑袋,似是赶走了一只无聊的飞虫,眼神比两个少年还要懵懂。
最终,她令人失望地说:“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第138章 春末夏初
明宝锦翻过年就十三岁了, 从蒙学结了业,就该预备着女学的考试了,依着明宝盈替苏先生整理预考的学生名录来看, 明宝锦想考紫薇书苑还是有些难度的, 若是开春这一场考不中, 再考得等到秋日里了。
但是若是退一步, 选择务本书苑那就要简单些。
明宝锦就选了务本书苑,考完在家里又歇了七八日,吃得好睡得香, 也不见她焦心, 反正务本书苑和明理书苑挨得近,文无尽每日都能替她去瞧瞧。
这一日文无尽没排课,回了青槐乡上看纸坊。
老苗姨说自己想出去走走, 明宝锦就牵了骡子套了车, 一老一小去接小青鸟下学, 顺便看看务本书苑张榜了没有。
“肯定是贴出来了!”老苗姨瞧着前头拥成一堆的人, 道。
明宝锦没有挤进去,想等人散了再去。
原本坐在驴车边上的时候,她略伸一伸脚, 已经能顶着地了。但骡车要比驴车稍高一点, 明宝锦坐在骡车上,足尖微不可见地晃动着, 随着裙摆一起被春风吹动。
姐姐们没有刻意教过她什么行走坐卧的规矩,一切只是言传身教而已, 她们站有站相, 坐有坐相,明宝锦又怎么会是个粗莽的丫头?
人堆里挤出个眼熟的婢子, 细一看原是岑府内院的。明宝锦原本没有留意她的,但她瞟了明宝锦一眼,眼神很有些愤懑。
“走吧阿婆,接小青鸟去。”明宝锦扬起柳条来。
“诶,榜还没看呢。”老苗姨像孩子一样扒在车窗上,好奇地张望着道。
“我一定榜上有名,岑贞秀一定曝腮龙门!”
明宝锦很少说这样傲慢自满的话,但自家的孩子怎样都好,老苗姨听了就笑,说:“那走吧!”
明理书苑的课程很多都是选修的,明宝锦只在主课之外选择了画画、制物、体术这三门,这样她的闲暇时间反而会比在蒙学的更多一些。
卫小莲跟着明宝锦以旁听的身份进了女学,旁听的学生是坐在边上的,课本也不发,要自己抄录,很多人都耐不住这份羞,来了一回就不来了,但卫小莲一进务本书苑的时候就舍不得走了,偷偷瞧了明宝锦的排课,斟酌着选了制物和算学这两门课来旁听。
这样算下来,卫小莲每月得有几日不在店里头,卫二嫂因此更殷勤忙碌了,熨衣裳做豆腐,忙得好似一只被鞭打的陀螺。
成衣铺子渐渐有了回头客,朱姨盘算着打量着,多招了个只忙半日的女工在店里帮衬着,免得叫卫二嫂累出病来了,到时候在众人面前抹不开,明宝珊头一个给她脸色瞧!
三月的时候,姜小郎载着几大篓的绵茵陈进了城,各家药铺收了些,余下最好的一小篓送到了陆大夫那。
钟娘子也跟着一块来了,她的小女娃没带来,留在乡上给姜阿婆照料了。
出了月子,钟娘子丰腴了不少,在明宝珊铺子里现要了一件成衣,就量体裁剪做了条新裙。
朱姨瞧着姜小郎一串串钱眼也不眨就往外掏,揶揄道:“发财了?”
“发财没发财的,养家总是养得起的。”姜小郎笑道,他有些闲不住,四下瞧隔壁人家的买卖去了。
钟娘子含笑看着他探头探脑地出去,转过身来对众人笑,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话里话外总是问起明宝清。
“大姐姐哪有功夫上我这来闲坐呢,她的衣裳都是我们瞧好了直接做下的,不过大姐姐的尺寸我都烂熟于心了,她穿什么都好看的。”明宝珊说。
朱姨斜了斜眼珠子,嘟囔道:“什么都是她大姐姐最好,一天到晚的。”
钟娘子掩口一笑,道:“年前大娘子和严中侯去陆大夫那拜年,与我们也见了一面。我那时出了月子,只生产时有些凶险,他不肯,硬是叫我坐足双月子才肯带我回去。憋得我无所事事,就替陆大夫做些琐事。大娘子见我抓药称药还算麻利,就打趣说让我留下来做个帮手,也学些皮毛回去。没成想陆大夫竟同意了,她说我手窄而软,但又有劲,倒适合同她学些女娘妇科上的医术。”
蓝盼晓闻言,将她的手牵过来细看了看,钟娘子玩笑心起,轻轻一拽她,将蓝盼晓拽进怀里来了。
“呀,这指头和手腕上还真有几分劲。”蓝盼晓说了这样一句,垂下眼细细看她的手,虽然养得日渐细腻了,但从前草割的茧子和伤口却还褪不尽。
“你如今还编东西吗?”蓝盼晓轻声问。
“编呀,在陆大夫那住着的时候,我给她编了好些草帘、蒲团,陆大夫很喜欢。”钟娘子拍一拍她的手,笑得心无芥蒂。
编草最基础的一项就是掐草辫,这是备料的第一步,钟娘子已经熟络到可以一边唠家常一边掐草辫了,掐出来的草辫紧密光洁,一个茬都没有,这不仅仅要求手上有劲,还要施力均匀。
“对了!”钟娘子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到门外的停着的小驴车上取了几样草编来,“这个是给四娘的。草锅盖配上木甑子,蒸饭蒸菜最好,还香呢!我还给编了几个竹箅子呢,大锅小锅各两个。”
“她脑子倒转得快。”朱姨赞一句,“原是我说挨着锅沿底下的几个蒸饼老是湿烂烂的,不好待客了,她这就想出主意来了!”
明宝珊瞧了眼柜台上的钱串子已经被朱姨收进去了,她琢磨了一下,起身去库里拿了一叠细布递给钟娘子,笑道:“这布你摸摸,给娃娃做里衣可还使得?”
钟娘子知道她是在替明宝锦还人情,就推了推,见明宝珊执意,又瞧了眼朱姨。
朱姨立刻扯出一脸笑,道:“收着呀,都是自家姊妹!”
蓝盼晓与钟娘子对了一眼,也示意她收下。
“回见了。”钟娘子从驴车里探出身子来,同姜小郎两个一起朝她们挥了挥手。
这日子就像车轮一样,不停歇地向前碾。
四月里,豆苗早发,蔓叶在矮篱笆上牵牵连连生长着。
明宝锦和老苗姨在地里种花生,种坑已经挖好了,每个隔了七八寸远,她撒两粒花生仁,老苗姨就撒一把灶灰。
而种隔行花生的时候,刨坑时撩起的土刚好又覆盖了这一层的坑。
家里人都喜欢吃的芋头也要种一些,芋头种最早还是从前游老丈给的,桶里这些发了芽头的都是那时候一脉留下来的。
游飞用橛柄在墙根边的硬土上重戳着,每一下都是个小拳头那么大的坑,深度刚刚好。
明宝锦提来一桶去马场要来的栏淤,将发了芽的芋头正正埋进坑洞里去,浇肥糊湿土,还不忘在芽头的位置留一点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