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清一松手,那张纸飘了下去,张六郎下意识去捧,捧住了又恨得要命,转脸见她们姊妹俩正在窗里窗外说着话,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明宝清伸手替明宝盈揉着明目的穴位,轻声道:“就是前些日子在禁苑炸了炉的火药方子,我用棉纸裹了一点,配了点石砂,用松香滴粘合口,只是威力不大,吓个傻子够用。”
明宝盈笑了起来,明宝清侧眸瞧见老主事坐在书案后探头探脑的,就对他一笑,道:“惊着您了?晚辈失礼了。”
老主事对
于她的温和有点不知所措,明宝清前后作风迥异,不过想着她是为妹妹出气来的,又似乎可以理解。
说实在的,明宝清奚落张六郎的那番话他听得也很痛快,张郎中刚进户部的时候也是主事,与老主事是平级同僚,挪了他好些功绩,老子升上去了,儿子又来耗他的命。老主事伺候了张家两代人了,怨气都被磨没了,只剩下认命两个字。
张郎中听人来报了这事,听说张六郎在众目睽睽之下说的那句‘非心服也’时顿觉当头一棒。
等他赶过去时,明宝清已经离去,她前后进出支度司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但就似一阵寒风,吹得每个人都一哆嗦。
而明宝盈的反应则淡淡的,好像根本没这回事,若不是时不时真有羽林卫牵马接明宝盈去禁苑,张六郎还以为那日不过是个噩梦。
明宝盈去禁苑时想去值房告假,不过老主事自从那两回的事后,对明宝盈就颇为在意,一会子不见她就要去寻,生怕她是遭了报复了。
同样是视女娘为弱者,但老主事这种态度却叫人讨厌不起来。
“天渐黑得早了,我去值房改了你的当值时段,你往后就值早衙,每日未时就可下值家去了。”
明宝盈就要站起身谢过他,这邋遢老头只一摆手,道:“差事要做好,一团污糟我也要发火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都没什么强调的重音,因为明宝盈一直以来都令他很满意。
如明宝盈这样的算官、主簿之流多如牛毛,碰上不忙的时候,官署里可以轮值,每日确保有一个宿值官就够了。
老主事前些年送走了老妻,孤家寡人一个,所以成日在官署里,几乎是把官署当家了,也就纵得张六郎时常画个卯就不知所踪了。
其实自老主事以下,众人都是愿意看到张六郎不在的,毕竟老主事能干又有担当,很少推诿什么事,张六郎有个屁用。
明宝清如今也在主事的官位上,姐妹俩夜话时,明宝盈曾问明宝清要不要继续科考,因她在紫薇书苑教课,所以书苑给了她生员的身份,但明宝清对于再考功名的兴致似乎不高,瞧着文无尽为明年接连的县试、会试而苦读书时,她只是翻了翻那些书册笔记,并没有要深入钻研的意思。
明宝清即便再参试,也不会似明宝盈和文无尽这般苦心孤诣的。
“工部主事的位置,其实比单纯做司匠要自由些,但又比做员外郎、郎中要清闲。”明宝清歇在那软褥里,说:“宇文外郎前些年也有升迁的机会,是他自己无意。他其实很喜欢琢磨那些器械用具的,并没那么多心思在官场上经营。”
“阿姐也是如此吗?”
“眼下是这样想的。”
明宝盈默了片刻,无言也是言。
明宝清动了动,侧身在黑暗中精准捧住明宝盈的脸蛋。
“我们是姐妹,但我是我,你是你。咱们只要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就行了,却不必走一模一样的路。”
方才那点堵在脑子里的情绪随着这句话流走了,明宝盈轻轻‘嗯’了一声,投进明宝清的怀里。
文无尽已经开始全心备考,但却没有全部辞去书苑的差事,只是减了一些,只在明理书苑教学生们画画。
他的束脩自然是这家里的一份重要进项,但眼下明宝盈也开始拿俸银俸料回来,文无尽若想潜心备考一年,暂时不教书了,家里也供得起他。
更何况他改进的火纸方子被工部司买了去,这都还有一笔银子呢,即便用在东跨院的修缮上,算算也是有余的。
只是文无尽说书苑里请的先生各有才华,每月既是去讲课,也方便向诸位先生们请教探讨,指正不足的。他说的有理,蓝盼晓都听他的,将纸坊的事情也一肩担了过来。
纸坊是借了乡长的人面做的第一笔买卖,原本只打算在附近几个乡上卖一卖,再就是务本、明理两处书苑给的买卖也就养得起那些在纸坊做工的乡人了。
纸坊的生意已经稳定,并不需要蓝盼晓太操心什么,但文无尽总觉得很劳累了她,嘘寒问暖不断。
蓝盼晓与他已经很久没有特别亲密过了,因为文无尽在那方面想头很多,吃起来就没个完,而蓝盼晓又受不住他撒娇,他或真或假哭一哭,就都任由他做那些羞人的事了。
未免他因男女之事而分心,两人近来都很克制,只有拥抱和吻指而已。
“我不累。”蓝盼晓往文无尽肩头披了一件衣裳,道:“阿婆同孟老夫人看场戏去了,午膳就咱们俩吃,你想吃什么?”
“我又不挑,盐巴小菜也吃得,咱们家的盐巴小菜比别家的炖鱼焖肉都好味。”文无尽牵牵她的手指,道:“就煮碗馎饦好了,诶,三娘她母亲不在家吗?”
“刚问过她了,说早膳吃得晚,还顶胃,就出门逛一逛去。”蓝盼晓站起身,又望了眼关着的大门,道:“那午膳咱们就吃的简单些,方才我同隔壁婶子合买羊血,分了一碗,晚上用醋呛了姜蒜一煨,倒也滑嫩嫩的下饭。”
“瞧什么?方才进来的时候也一个劲朝外看。”文无尽不解地问。
“隔壁的公主府进了好些匠人修缮呢。不知这宅子是不是要赏人了?若是这样,就是添了邻居。”蓝盼晓道。
“我想着宪君公主府应该不会随意赏人,也许只是例行的修缮维护吧。”文无尽道。
“就因为圣人待宪君的情分非比寻常吗?”蓝盼晓问。
“也不全是。”文无尽将她牵到膝上来坐,道:“大娘子选定这间宅院时应该只是觉得价钱适当,位置便利且合眼缘。不过我听阿婆说,兰陵坊的官园里很多残人在做活,圣人从来没拿这件事做过自己的仁德功绩,这里也算个桃花源了。”
蓝盼晓入了神在听文无尽的话,此时院外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那声音极为不客气,像是用捶的。
她被这响动吓了一跳,文无尽立刻抚了抚她的背,捏一捏她的膀子,站起身往外去了。
“是谁这般无礼叩门!?”文无尽没有贸贸然开门,而是先移开了门上的一个六寸长宽的口,看清了来人,他不禁皱眉道:“郭六,你来做什么!?”
第142章 小弩
“你个贼子!还有脸来问我作甚!?窃了我郭氏纸坊的拓纸方子要利盗名, 真与你那生父一样卑鄙龌龊!”
文无尽被迎头骂了一脸,手背在身后攥拳紧了紧,道:“你郭氏的拓纸方子?那是我父亲钻研出来的!”
“你父亲不过是卦姑和屠夫媾和生下来的杂种, 要不是被纸坊的师傅捡去, 给他一碗饭吃。今日能有你在这装出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来。闻闻你自己身上的气味, 一股猪羊臊味!”
文无尽浑身的血都在涌, 只这时有个柔软的身子将他轻轻从门前撞开,扬起手里的碗盏就扑了一碗红稠稠的羊血出去。
郭六淋了一脸血,嘴里也吃进去一大口生血, 想怒骂却抑制不住地先狼狈干呕起来。
蓝盼晓慌手忙脚地将门上的口子一关, 贴着门板站得笔直,像是被先生罚站了。
门外一阵阵‘呕噫呕噫’的声音实在太滑稽了,文无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将蓝盼晓一把搂进怀中, 在郭六边呕边骂的难听言语中, 收紧了这个拥抱。
郭六是带了几个手下的, 蓝盼晓不许文无尽开门,骂得再难听也不许。
“只他这样叫骂着,往来的邻人听见了总有揣测。”
文无尽顾及一家子的名声, 蓝盼晓仍旧是不许的, 正要说话,忽听见林姨一声惊叫, 她叫郭六的人给抓住了。
蓝盼晓和文无尽焦急地对了一眼,只得开门。
这门一开, 几个打手立刻弃了林姨, 朝文无尽冲了过来,郭六脸上的血干擦擦不净, 红彤彤像个火烧鬼,冲着蓝
盼晓就追了过来。
蓝盼晓转身往内院跑,文无尽想冲过去但又已经被人按住了,他下意识屈着身子想护着自己的手,但人家似乎就是冲着他的手来的,一直在掰扯他的胳膊。
林姨被吓呆了,回过神来跌跌撞撞朝外头跑去,哑声喊道:“来人呐,要来人呐,要出人命了!杀人了!杀人了!”
文无尽死死护着自己手,可他更担心蓝盼晓,一扬手,挥开挡在他身前的几个人,可才朝院里迈了一步,他又叫人反手钳住了胳膊,手腕反折那一声响,叫文无尽连心都要冻住了,连剧痛都变得模糊,余下的只有恐惧。
但这时,原本追了进去的郭六从台阶上倒跌下来,他的姿态有些仓皇,但又强做镇定,对着门内叫道:“手里那玩意叫什么你知道吗?还……
他话还没说完,一支仅有寸长的短箭射了出来,重重钉在地上,像一只飞镖。
弩箭上机关转动的‘咔咔’声随着一声‘放开他’响起,金属的铿锵和女声的柔弱竟融在一处。
蓝盼晓从门里走了出来,看了文无尽一眼,见他的手骨被人扭转,眼眶立刻红了,但她没有哭出来,只是又用那连弩戳了戳郭六,道:“我力弱,弓箭是学不会了。所以元娘就给我做了一把最简单的连弩,她只教我按前边的弦扣是连发,扣后边的弦扣是单发,不用上弦,我不妨告诉你,还有十四发,你要试试吗?”
郭六十分惊愕,不敢应答,扭着文无尽的那些打手也松了劲。
这时门外也传来几人好奇的声音,“大白天的,还有人打劫呢?”
郭六回头看了一眼,见居然是几个不怕死来看热闹的妇人,便没有理会。
只那些个妇人啃着梨果,看这场面半点不怵,晃着身子就摆了进来,左看右看,目光在蓝盼晓手中的小小连弩上格外定了定,又对郭六道:“已经去武侯铺传人来了,你这人也蛮蠢的,打上门来,寻仇啊?那怎么不在道上办?蒙头一罩,轻松又简单。”
“你个市井妇人知道什么,他窃夺在先,我有理为何要躲躲藏藏行事!这便报官,叫武侯来拿人!他是我家奴隶私逃所生,理应由我带回!任由处置!”
“胡说!”蓝盼晓端着弩箭的手在颤抖,她干脆就将弩箭抵在胸前,抵得发痛也不松开,道:“郭六你想闹大就闹大吧。我们不怕你的,他就算是奴隶,那也是我的奴隶!他的户籍是我兄长蓝正临蓝少监亲自办妥,他已有秀才的功名,倘若如你所言,那岂非礼部核对户籍出错?啊,我忘了,就是因为他考中了秀才的功名才被你们郭家发现了对吗?若不是郭氏阻挠他科考,他早就更进一步!”
蓝盼晓这辈子没有发过这种火气,上一回可能还是训斥林姨的那一次,但也没有今日这般声嘶力竭,怒火滔天的。
她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郭六还站在那里,可那妇人已经很敏锐地退开了几步。
蓝盼晓神态和样子其实很有些别扭,也许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那妇人觉得蓝盼晓像是小孩子拖了一把大斧子,然后红着眼,咬牙切齿道:“你去报官,去!去!去!我们家的女娘各个读书,你,你折了他,他的手,以为就没人写状纸了吗?我同你讲,多得是!我不怕你的!郭家,我要剥了郭家的脸面,郭氏一族逼迫族中孤女给老头做填房,好一个体面的华洲郭氏!别以为从前的事我不知道,文回的生父只是里郭家的长工,纸坊的管事,他自小是学徒,可并未卖身!他的死,他怎么死的!?病死的?药死的?你们这副令人作呕的糊烂皮囊我都要撕了它!”
莫说郭六没见过这样的蓝盼晓,就是文无尽也没见过,他挣扎着唤道:“阿曦。”
蓝盼晓的睫毛颤了颤,面上滑下两行泪来,但仍旧盯着郭六。
那妇人抱臂看了半天好戏,转脸对那郭六说:“听见了,人家不是没你的把柄,快走吧。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头来不知气死哪个呢。”
郭六还是不甘,但蓝盼晓这些话的确让他有些怵,撂下几句狠话后到底是离开了。
“放下弩箭。”妇人第一时间对蓝盼晓说。
蓝盼晓很听话地垂下了手,她本来就不是会伤害别人的性子,这把连弩也一直高高搁了起来,她都没想过会派上用场。
妇人很眼熟,但蓝盼晓想不起她是哪个官园里的女工了,她也没这个心思去想,只看着文无尽的手直掉眼泪。
“我瞧瞧。”妇人说着就上了手,仔仔细细顺着腕口到肩头都摸了一遍,在文无尽和蓝盼晓都没回过神来时,猛地一拽一推,手骨就‘嘎啦嘎啦’复了位,文无尽痛得都叫不出来了,妇人却习以为常地一拍他肩头,道:“别娇气,筋肉定然是伤到了,不过将养些时候也就好了,不会落下病根的。”
蓝盼晓连声谢她,妇人却垂眼看她手里的弩箭,道:“这小弩,一只胳膊好使吗?”
蓝盼晓迟疑着将弩箭端了起来,就算明宝清再怎么精简了,总还有分量。
“一只胳膊控不住力道吧。”
那妇人笑了一声,道:“我试试?”
这毕竟是凶器,蓝盼晓有些犹豫,但文无尽冲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蓝盼晓就把小弩给了那妇人。
那妇人明明双手健全的,但却只用单手拿着,指尖够不到连发的弦扣,但可以够到单发弦扣。
她轻轻一勾,一只飞镖般的短箭就射了出来。
那妇人看着钻进土里大半截的短箭,将小弩还给蓝盼晓,问:“你家小女娘给做的?”
蓝盼晓点了点头,那妇人笑了起来,又觑了文无尽一眼,见他似乎洞察了什么,她也不甚在意,只是道:“真是好孩子。”
明宝清替的是宇文主事的职位,所以主要的差事还是督造织坊,但因为她做司匠时并不拘在这一块,军器坊又常请了她与明宝盈一同理事,升做了主事后,明宝清就多连带一个火药监。但连弩只是过年那阵闲做的,按着刘司匠的图纸根据女娘的臂长、掌距、力道改了一下而已,短箭的箭头是严观和游飞铸磨的。
“怎么了?”蓝盼晓问文无尽。
文无尽还看着门口,几个妇人已经离去,林姨正扶着墙走进来。
“只觉得她们身上有种气势,不像寻常市井妇人。”文无尽说。
蓝盼晓倒不觉得奇怪,只说:“这世上什么样的女娘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