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牵起文无尽的手细看,余光瞥见林姨走了过来,身上也有些狼狈,像是跌了跤。
“摔了?”
“喊人的时候没留神脚下摔了一跤,不妨事的。”林姨又忙说:“你照顾文先生吧。我换身衣裳就是了。”
蓝盼晓搀着文无尽回了房间,又去外头道上捉了个机灵孩子,让他请个大夫上门来。
文无尽身上还有一些不太严重的擦伤,胳膊还是很痛,但的确可以活动了。
大夫开了一剂镇痛的方子就走了,文无尽咽下那药,躺在床上瞧着蓝盼晓低着头在他赤着的身子上涂伤药,样子很认真,还以为是在画画。
文无尽这样想着,还笑了一声。
“笑什么?”蓝盼晓一指头也舍不得戳他,在他伤处盖上帕子,又把被子拉起来覆住他。
文无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在她起身想要出去时,忽然道:“小娘子。”
蓝盼晓好久没听过他这么唤自己了,愣了一愣,道:“怎么这样叫我?”
这么些年过去了,但蓝盼晓在文无尽眼里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从廊柱下歪出脑袋望着他的小女娘,站在树下雀跃着伸手接柿子的小娘子。
小时候,她叫他‘文阿兄’,大了些,她母亲不许她这样称呼了,她就喊他‘文郎君’。
后来,在那个
寒浸骨的夏日里,她哭着唤他‘阿回’,留下了一个苦涩的吻。
文无尽靠着这个吻活了许多年,可灵魂却是在那个回到青槐乡的月夜里才复苏的。
苦尽甘来是什么滋味,文无尽和蓝盼晓都太清楚了。
蓝盼晓见他不说话,眼神缠绵似水,她俯身摸了摸他的面颊,道:“怎么了?”
“小娘子,”文无尽含着痛感轻声说:“阿回永远是您的奴隶。”
第143章 砸麻器
火纸的方子在军器坊手里, 明宝清不太清楚纸张是交由哪间纸坊做的,但肯定是官坊无疑。
青槐乡上的纸坊不可以私下制做,文无尽在纸坊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他当初与明宝清同办这纸坊, 一来是想养住全家这么多张嘴, 二来也是为了他父亲的心血不至于蒙尘。
这一个小小纸坊已经满足了他这两个心愿, 这便够了,但没想到居然会招来郭氏的不满。
“火纸易燃,堆叠在一起运送只怕没出长安城就要烧了, 所以我们库部司就请军器坊分两步制, 涂抹的火药和纸张分在两处,等到了各地军中,再有军中管理军器的仆役在密闭的帐篷中涂制, 军器坊试过几次, 确定这样做是可行的, 最早的一份已经送到了陇右, 我昨日才得了信,尚将军说写好军情密报后卷入竹筒中,取出看后遇风即燃, 若是无风, 指尖一抖也就烧尽了。”
孟容川知道文无尽受了伤,就拿了瓶家传的跌打酒过来, 蓝盼晓给文无尽揉了半天,弄得这屋里一股子药酒味。
“有用就好。”文无尽勉力笑了笑, 道:“我不过是做了一笔钱货两清的买卖, 得了银子好修婚房,这火纸的功劳大娘子和三娘子也没得多少, 都记在那军器坊头上了,于我的前程来说,也是偏路,没什么助益的。若是有助益,只怕郭氏来的就不会是郭六了,也不只是上门打我一顿就能出气的了。”
孟容川拿着篇文无尽写的文章一边细看一边说:“给事中原本是个清要的好官职,是常伴天子左右的近臣,掌管省读奏案、编纂拾遗诏旨题奏,还与御史台互为补充,可监察百官,驳各司所上奏章,乡试、会试时可充当考官,殿试充当受卷官。先帝在时,出使番邦,册封宗室的正使、副使之位大多都由给事中担当,甚至越权刑部,监审冤狱。可如今这一波近臣有大半都是虚设,圣人的龙书案他们估计都忘了长得什么模样了!御前的女官已成体系,鸿胪寺更是女官当权,监察百官一职渐也移权给了圣人自己提拔的亲信。”
孟容川将文章放回文无尽的书桌上,用镇纸压了,道:“如今能干的,就剩了考官了吧?不过三娘考明算科时,考官是黄给事中,前几日鸿胪寺与礼部开了一科翻译试,意在寻求一些精通番邦语的人才,我看这一科也是黄给事中做考官,我瞧人家做得也挺高兴,那日我与三娘下值一块回来,在承天街上遇见了黄给事中了,他还笑眯眯地与同僚说她是自己的学生呢。”
“常科考试多如牛毛,事少却杂,”文无尽笑着看了眼给自己披外袍的蓝盼晓,按一按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邀孟容川一并去外间的矮榻上同坐吃茶,“可常科考生将来不过是些末流小官而已。哼,做他的学生,只怕不够体面吧!”
孟容川嗤笑了一声道:“他这般放不下自己的体面,只怕心中怨恨无处发泄,也叫子女满心满眼的恨,青天白日居然敢逼上门来,将你打成这样,还扭伤了你的手,其心何其歹毒。其实文兄,我大可以将此事奏到御史台的!”
文无尽知道他是好意,忙是劝道:“可你也是新官上任,一来就为我的事弹劾上官,只怕日后给你下绊子。”
孟容川还要再说,蓝盼晓忙给他添了添茶,他道谢时就听文无尽道:“我也不是胆小怕事,只这事情毕竟是他儿子犯下的,到时候大不了落得一个教子无方的错处,我既没有重伤,还留了小命,只怕这一奏不能叫他伤筋动骨的,也是无用。”
“只是这样认了,真叫人气不顺。”他见文无尽神色郁郁的样子,道:“文兄是否还更顾忌明年的科考?”
“怎么能不顾忌,我已经在他手上栽过一次了,我母亲出身郭氏,实在太方便由他们做文章了。”文无尽垂眸叹气的样子还真少见,他虽是个书生,但说话做事的气势却都很足,孟容川正要宽慰他,文无尽提了一口气,笑道:“不过想来想去也不必怕什么。我有一份先生的差事可以做,家中小妹又各个能干,大不了我就宽宽心,同阿曦两人每日吃吃喝喝,把命活长一些,等你和三娘,等大娘子和严中侯一个个都成高官了,到时候我只消拿出几分才华,就可平步青云。”
他说这话是想逗孟容川和蓝盼晓一笑的,但两人却都笑不出来。
门被轻轻叩响,孟容川一看那门上的影子就道:“严中侯来了。”
他起身开了门,就见严观身后还跟着明宝锦、明宝盈呢,两个小女娘被他一个人遮得严严实实,不走进来都看不出她们在后头。
“文先生,喝汤了,这碗是三七鸡骨汤哦。”明宝锦道。
文无尽很过意不去,道:“怎么累得你一下学就给我做东做西的?”
“没有啊,鸡是小青鸟杀的,昨晚上曦姐拔了毛,阿婆煨下去的,我只是顺手端过来了。”明宝锦非常实诚地说,“我和小青鸟还蹭了一碗呢!阿婆说长腿骨。这是沾文先生的光哦,不过鸡就没那么走运了。”
众人这才都笑了,严观再进这屋里就有些拥挤了,他倚在门边问:“郭六使人伤的你?”
“嗯。”文无尽有些看不透严观的神色,又道:“没大碍,那官园女工的法子虽糙了点,但的确很有用。孟外郎另请了一个专看骨伤的大夫替我瞧过,也说将养半月就好了。”
“官园女工?”严观似乎早就明了,道:“有一部分是北衙军里退下来的老兵残部。”
“果然。”文无尽想了想又问:“严中侯可知宪君公主府近日为何开始修缮了?”
“是因为圣人把宪君公主府赐给了公主殿下,所以开始修缮。”严观还真知道,“宪君公主逝世前几年住在这里,花了很多功夫在园子的造景上,她的山水画很有造诣,但一副都没有流出来,圣人私藏了一些,余下的都还在宪君公主府里,可能是因为这样,觉得空着可惜了吧。”
“空着可惜了?那殿下会来住吗?”文无尽问完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道:“不必回答。”
严观站在门口背着光,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文无尽看了他一会,觉得眼睛都刺痛了,只听严观平静地道:“这我也答不上,我又不是她的近卫。”
今日非年非节,难得聚齐了人,自然要一起吃顿饭。
众人走进正院里时,瞧见那地上散着一堆一堆的木料,还有几个大箩筐里也都是些刨、锯、墨斗之类的木匠工具。
台阶上摊着一本手札册子,中间横着一根用作镇纸的木条,风吹着纸角,一页一页企图翻开,游飞正蹲在那里看着,看着那个搓绳板的图示在风里闪闪隐隐的,脑海里全是游老丈坐在屋前搓麻绳的情景。
明宝清给他做了那个搓绳板之后,游老丈每次搓的时候都会说自己有福气,偷懒还能挣钱,但就连这样的福气,游老丈也没有享多久。
“看什么呢?”严观问。
“没。”游飞下意识说:“大姐姐的手札。”
明宝清从屋里走了出来,瞧了一圈人,对孟容川道:“孟外郎来了,晚膳在这吃吧,请老夫人和小果也来。”
孟容川欠了欠身,道:“叨扰了。”
他的目光是众人里最好奇的,他瞧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那个看起来瘦高的木架子,说:“这是什么?瞧着像个木头做的铡刀。”
“用起来也像。”明宝盈就在‘铡刀’边上,抬起
‘铡刀’又再往下一压,道:“大姐姐做来砸麻用的。”
孟容川走过去细看,见那‘铡刀’是凹凸不平的,但又和底下的‘断头台’的凹槽相吻合,将硬麻一寸寸推进去,像切面一样一抬一压往下砸,麻的茎干自然会烂松开来,到时候就好梳弄打理了。
“大姐姐是怎么想到的?”游飞也很好奇地问。
“丝棉多金贵?”明宝清说:“若不是二娘开了成衣铺,咱们如今也穿不上几件丝绸的衣衫,她虽是省了一笔租子,但光是给咱们白做衣衫,一季一季也耗费不少。”
“是了,我还每季都要新做。”游飞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摆,为自己的长大而愧疚。
“你的衣裳倒是最好做的!没有花也没多少刺绣,一裁一缝就是了!穿不上的那些全留着呢,阿婆前个刚送了几件好的给小果穿,孟老夫人又送了几件小果穿不下的给卫小弟穿,最省了!”明宝清伸手揉游飞的发,“小妹的衣裳很多也是我和三娘的旧衣改的,阿婆说小孩不好总是穿新衣,怕是福气太重。”
“是啊。”明宝锦挨到游飞身边,道:“旧衣舒服,服帖透气。”
游飞看着明宝锦笑了起来,听明宝清继续说:“丝绸毕竟是是贵物,而且又那么娇嫩。官袍是丝绸做的,笼统才两套,若是换官服的年限没到却提前损毁了,官员是要自己出钱买的,所以每次换下来清洗时都要很仔细,阿婆平日里淘米的水都用来洗我和三娘的官袍了。平头老百姓哪里穿得起丝绸,还得是麻料结实。丝、麻得来都不易,这个砸麻的小玩意也不过只是让砸麻的过程快一些,省力一些罢了。”
末了这一句话里还有些不太满意的语气,明宝清走了过去,伸手拍了拍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砸麻器,再抬头时就见游飞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快一些,省力一些,苦少受一些,日子好一些,大姐姐,这些于我们这种下贱人来说都是奢望。”
众人都很惊讶地看着游飞,严观微微蹙了一下眉。
见众人都想要说什么,游飞一抬手,继续道:“田舍汉在大多数上位者眼里就是牛马,是肥料,但是大姐姐从一开始就看见了我们的苦楚,那时你不是主事,不是司匠,你甚至也没有想过自己能靠这个当官。如果官员都是您这样的话,我想这世间会好很多的。”
游飞这话都令严观和孟容川感到一种羞惭,甚至连明宝盈和尚未入仕的文无尽也是如此。
他们入仕的原因是为自己,不论是为了生计,还是为了证明己身,不管日后在仕途上能否为百姓做些什么,可初衷都是为了自己。
院中忽然沉默下来,连风声都安静了。
游飞有些无措,看了明宝锦一眼,嚅嗫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所有人异口同声,明宝清缓过神来,对游飞一笑,道:“还要多谢你这番话。”
第144章 六局二十四司
游飞的一番话让明宝清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这份差事来, 但工部历来为六部之中最贱,没有兵部的威武,没有刑部的庄严, 没有吏部的权势, 没有户部的富庶, 没有礼部的清闲。
匠人又为士人所轻贱, 工部官员从上至下都无法避免与工匠打交道,最末的小官甚至直接名为‘司匠’,再加上工部尚书陈镇的出身, 工部有形无形间就又被贬了贬。
明宝盈身在户部却还替工部做事, 这在士人眼里也算个笑话了,但却无人敢置喙一句,因她每次去禁苑的火药监都是羽林卫牵马来接, 着甲佩刀立在户部官署正门口候着。
一点点的帝王权势就可以令贵者贱, 令贱者贵。
军器坊制弓.弩的刘司匠这些时日常去禁苑, 偶尔还与明宝盈同路, 他不会骑马,所以只能是羽林卫带着他一块骑。
来接刘司匠的这位羽林卫是女娘,但长得很英气, 不怎么喜欢说话, 上马下马都用动作来指代。
刘司匠起初没看出来她是女娘,搁后边坐得挺乐呵, 这一日好像是听声发现不太对,问了之后才惊觉自己这几日都坐小女娘身后边呢, 怎么说都不愿意上马了。
不过明宝盈瞧见刘司匠时他正跟在马儿后头跑, 边跑边喊,“停, 停,我错了,我要骑马,喂,喂,看在我给你们辛辛苦苦改弓.弩的份上,等,等等我啊!”
“我不用弓弩。”那羽林卫说。
刘司匠叫道:“我知道你不用!你跟窦中郎将一样,不喜利刃喋血杀人器,她喜欢用重锏,我给你做把鞍斧!怎么样!?”
羽林卫在东门口驭停了马,等这刘司匠跑到眼前来,才道:“你给刑部做的骨朵我也要(带铁头的木棍,刑杖用)。”
刘司匠扶着膝盖喘了半天气,正从羽林卫的马背上瞥见明宝盈,抬手挥了挥算打了个招呼,又道:“行,行,姑奶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往后别跟我打哑谜了啊。改大改小改重改轻,您说了算!”
东门外还有一个熟人——崔四,她正跟在崔司记身后,看样子是要随崔司记一起进宫。
人还是那个人,可眼神却大变,像是熬过了十几年的岁月。
崔四也看见了明宝盈,但她只是点了一下头就收回了目光,两人间没有任何的交谈。
崔司记侧眸瞧了一眼,恰见明宝盈收回目光去驭马,就问:“明三娘子与你是同窗,是与你不大和睦吗?”
“我与她姊妹二人都有些过节,我不讨厌她,不过她应该不喜欢我吧。”崔四轻声说。
崔司记道:“自重者人恒重之,自轻者人恒轻之。你不必再行那自轻自愚之事了,后宅方寸地,金窟鸟笼般,在那种地方活着,心胸一日比一日恣闭,不是被调教得奴颜婢膝,就是似你嫡母那样,眼睛只看见哪个妾室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哪个妾室头上又戴了一支红宝的金簪。”
崔四沉默着,一直都不曾说话,直到她们走进了宫墙,看着长长的宫道上有一堆一堆的枯黄落叶,宫婢们退立两侧,恭声向崔司记请安行礼。
“皇宫也是方寸地。”崔四忽然说。
崔司记脚步一顿,侧眸看她。崔四并不躲避她审视的目光,只是抬首看了眼头顶的天空,又转眸将她收进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