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盈很不喜欢以前的自己,但她回望过去,也不忍苛责那个小女娘,她身上满是无助。
“花草成长时要换盆的,就像你家中那株松树,原本是盆景吧。”孟容川忽然说起貌似不相干的话来。
明宝盈下意识答他,“是,抄家时碎了盆,被严中侯带走就地栽种了。”
“碎了盆。”孟容川的语气轻柔,他看向明宝盈眼睛微弯含笑,道:“你们都碎了盆,所以翠竹风摇直上,长出凛凛冰霜节,无力蔷薇卧晓枝,也生了密叶浓刺。而你,拘束在盆里养的树木即便是良材,又如何卓然见高枝?如今的你才是你。”
明宝盈看着他的面庞被市井醺暖灯火描亮,也抿起了嘴角,道:“那如今养着我的这块地真得很好,风暖水润。”
她笑时真像茉莉轻绽,孟容川像被击中般绷直了身子,心道,‘清秀又聪明的小女娘,被养得真好啊。’
不只是他,官署里有好些青年才俊待明宝盈也很有些好感,尤其是殷家那一位大郎,如今正在翰林院岑石信手底下做事,岑石信是明宝盈的舅舅,如此论起来还有一重亲近在。
孟容川曾眼见殷初旭口称顺路一路将明宝盈送她回了家,可兰陵坊除了官园以外可真没什么地方好顺路的。
而他跟在后头,却不是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架势,只是怯懦不敢上前而已。
“你好友不少,称得上至交的有几人?”明宝盈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问,她的心情似乎不错,语调随着马蹄声起伏,“尚将军算得上一个,还有吗?”
“我在陇右十年,与秦兄的信件一直没有断过,”孟容川垂眼道:“有他在时,其他好友都逊他一些,如今他不在了,倒显得人人都是至交了,不过那日过后,我与太史监的刘保章正和礼部葛主簿的关系倒近了不少,再就是文兄,他长我几岁,这些年受的坎坷挫折不比我少,但性子还是那般从容风趣,我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与他也很投契。”
明宝盈默了片刻,道:“秦主簿的坟墓在城外南山上,你知道吗?”
孟容川惊讶道:“我不知,我还与刘保章正他们去义庄、乱葬岗上打听过,皆是一无所获,原来是被安葬了?那就好,那就好。”
“我也是不久前才从温先生那得知的,她隔日又给了我一张地图,她虽没有交代,但应该是温御笔亲手所画的,你何时有空,我带你去祭拜。”
偌大个客栈就在道旁,灯火璀璨,耀眼夺目地等着他们。
可两人就那么走过去了,片刻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牵着马回来了。
第147章 紫袍玉带
若是认真丈量起明家到宪君公主府一个小偏门的距离, 约莫也不过一百丈。
公主府那一墙的紫袍玉带就在偏门着一侧,堕下时如绿云紫雾,把这一巷的风都熏得很甜。
明宝锦说这香味像桃杏, 一股浓郁但又清澈的果子味。
宪君公主府一直是有花匠的, 紫袍玉带养得很好, 春秋两季都开花, 老苗姨常说就光这一墙的花香味,这宅子都算买得很值了。
“阿婆,我们走了。”明宝清和明宝盈异口同声道。
老苗姨正在院里溜明宝锦那只龟, 等天冷了又该睡上几个月了, 趁着日头好,还没冷到那份上,就拿出来晒晒背。
她应了一声, 笑眯眯地说:“去吧。我今儿要同孟婆子去靖善坊的胡寺看人吐火呢!”
“孟老夫人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好玩的事呢?”明宝盈问。
“孟郎君专门让人搜罗的呀, 他专门叮嘱了咱们这一片的武侯, 说就近哪里有些个好玩有趣的事儿, 巡逻的时候都可以顺嘴告诉孟家去,上门来说的时候有赏钱的。”老苗姨应该是听孟老夫人抱怨过什么了,很有些感慨的样子, 笑着说:“这孩子孝归孝, 顺又不顺的,不过我觉得有主见才是好孩子, 一辈子叼着奶算什么?”
这两日宪君公主府一直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哪个番邦王爷住进来。听宇文外郎说, 萧世颖遣了宪君公主的族亲去陪伴桓端王爷, 算是安抚。
公主府负责修葺的匠人只在一早一晚出入,明宝清和明宝盈出门时瞧见了一趟, 下值归家又恰好瞧见他们出来。
其中有几个匠人明宝清是认识的,见明宝清对他们颔首,便也塌了塌背脊。
“明主事。”
明宝清蓦地回首,就见是公主府的护卫们提着一篓木槿走了过来,说:“这个给你家小妹的,多谢她上次请我们吃米糕。”
明宝清瞧了明宝盈一眼,见她也轻轻摇头,显然也不知情。
“是新米刚下来那会,说是谢谢我们之前替她打走两条野狗。”
公主府常年关着门,修缮工事开始后才开了半扇角门,也恰是那几日,公主府前头的桂花开了。
这桂花树很老,芳香四溢,明宝锦在树下铺了油布敲桂花,游飞回家拿几条布袋的功夫,她就被狗给撵了一通,四处逃窜胡乱蹦跳的样子像一锅沾了水的油。
护卫想起那日可怜的小女娘还有点忍不住笑,“照规
矩来说我们是不能吃外食的,可她那日捧着个热腾腾的笼屉一路送香而来,就让不当值的那几位受了她的好意。”
“那就是她的谢礼了,不用这样客气的。”明宝清笑道。
“无妨,这些花都是花匠修掉的,小妹曾问我们公主府里种了什么花,我们说了几种,有些花太名贵了名字又绕口,她听了半晌,只记得能吃的木槿了。”护卫又将花篓递了递,道:“这是物尽其用了。”
明宝清谢过,与明宝盈朝家中走去,在家中休养身子的文无尽成了门房,听到叩门声就来给她们开门。
“家里人都回来了?”见文无尽关门,明宝清便问。
“回来了,饭香都飘起来了,阿婆和孟老夫人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严中侯,是一起回来的。”文无尽示意自己胳膊能抬起来了,让明宝清不必帮忙,又道:“他买了永兴坊那一家的葱油饼和平康坊的酒醉酥鱼,香得厉害。俩猫黏着他撒了半天娇,又是翻肚皮又是打滚的,都做出一副狗相了他也不带搭理的,对猫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气得花狸狸跳起来挠了他一把,又挠在他的臂鞲上,什么事儿也没有。俩猫混在一处,越发鬼灵精了,今日终于吃了憋,一副快要被气死的模样,你们瞧瞧去吧。四娘哄半天了,不知道哄好了没有。”
明宝清和明宝盈笑着进了内门,果然见到两只猫赖在阶上,游飞和明宝锦手里一人一条酥鱼,正喂到猫嘴边吃呢。
“气死猫的那人呢?”明宝清问。
明宝锦和游飞仰起脸笑,道:“在西院劈柴呢。”
虽然对猫来说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人来说还是不错的。
明宝清往西院去,明宝锦把酥鱼给了明宝盈,提着那篓子木槿也跟着去了。
柴木是外城的青龙坊送来的,那坊里没有几户人家,全是杂木林和芙蓉园。
送来的柴木都是已经劈好了的,但天凉渐起来了,家家烧水吃暖食要费柴火,也会多囤一些柴火。所以这份工的人手就紧张了起来,送来的柴木块头越来越大,每年冷天都是这样的,人手不足也没办法。
严观已经劈好柴了,明宝清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摞柴,老苗姨从厨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招手叫他过去试菜尝味道。
他还真是挺乖的,走过去弯腰吃了老苗姨夹着的一块花刀鸡胗。
“好吃吗?”厨子总是喜欢听人说菜好的。
“呛辣鲜咸,好吃的。”严观偏头瞧了瞧锅里,道:“这么多鸡杂鸡子哪来的,咱们家又不是开馆子的。”
老苗姨有点得意,说:“我叫人家替我攒的呀!”
“真有面。”老苗姨真是少有几个能叫严观拍马屁的人了。
老苗姨叫他逗笑了,拍了他一下,看向他身后,道:“大娘子回来了!呀,我的藕饼还没炸!”
“我来。”明宝锦抱着一篓花跑了进去,明宝清慢悠悠走了过来,严观手上还都是木尘粉屑,想了想,决定先把木柴拾掇完。
一根根粗细均匀的柴木稳稳当当地堆成小山,很有规整之美。
“你做木匠应该也有天分的。”明宝清说。
“你看得上就好了,给你做小工怎么样?”严观摊着手,快步走到井畔的水桶,示意明宝清快舀水替他冲一冲。
明宝清又是慢吞吞踱过去,拿起水瓢兜了一圈,给菜圃里的菜苗浇水。
“这都浇过了,地都是湿的。”严观道。
明宝清用水瓢在他肩头敲了一下,道:“急急忙忙洗手想做什么?”
严观想伸手在她俏皮又得意的脸孔上掐一把,但又实在不想弄脏她的笑颜,只得蹲下身,摊着手瞧她,老老实实说:“想碰碰你。”
明宝清俯身揪住他的腮帮子,“其实你也不逊文先生那张嘴的,只是风格不同。”
严观要起身时甩甩湿手时,肩头忽然被明宝清按住。
她走到他背后伏了上去,道:“今日腰酸懒得走路,背我去东跨院里瞧瞧修整的怎么样了。快跑快跑,阿婆瞧见又要笑了。”
老苗姨正洗木槿花呢,没看见,不过明宝锦看见了。
“炸藕饼也能这么开心呀?”老苗姨问。
“香嘛。”明宝锦笑眯眯地说。
东跨院的规制就是小了一号的正院,正屋和两边的厢房都已经盖好了,与正院共用的那一堵西墙上隔几步就有一个如意花窗。
东侧的厢房采光通风更好,就当做了文无尽的书房和蓝盼晓的绣房,所以东面和侧边的窗户都开得很大,窗框是非常开阔疏朗的八角形的棂花,窗纸还没有贴,屋里新打的几样家具还在通风散漆味。
“呀,四娘捡回来的花枝生根成活了!”明宝清往窗外一瞧,只见墙根边的根根绿枝气定神闲地迎风摇摆着。
有些花枝明宝清认得,是正院里分过来的菊花和杜鹃,但明宝清皱了一下眉,俯身细瞧那花枝,道:“小妹该不是捡了紫袍玉带回来种吧?”
“那么大一坨挂在墙头,也没人看着,捡它几根花枝怎么了?”严观知道明宝清的担忧,就道:“我再见公主时问她能不能养就是了,其实晚菘、波斯菜、茴子白的种子你都分给乡人们了,这花种难道就更金贵些?”
眼下这东院里没有人,明宝清就问:“你那回替文先生教训了郭六一顿,他对你,还是更来劲了?”
严观真的很难理解郭六这种人,又是皱眉又是指了指脑袋说:“可能小时候就已经被他父亲打不好了,如今我一打他,也成他老子了,倒是愈发敬畏起来,他也承认之所以来找文回的麻烦,是因为被他父亲迁怒,泄愤来了。”
他当然不能理解,他是弑父的人,那份与生俱来的畏惧臣服已经被他亲手所杀。
“如果那火纸的方子彻彻底底是郭家献上的,那么以他在朝中的人脉经营,总也会给自己记上一功,思来想去,大概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吧。”明宝盈道。
“哼,且不论这火纸的方子也是文回试了多次试出来的!火纸,最最要紧的是你的灵光一现,旁的都是后话!更何况他们偷了火纸的方子去,也未能似军器坊那般做到燃尽不伤手,那日那一出,估计是想震一震我,让我以为他们这些谋反的人在朝中无孔不入,无所不能!”
严观这段时日也是蛮累的,他的累是心累,要在郭六面前塑出一颗不属于他的野心来,还要拿捏着腔调和话术。
“郭六可有提起你我关系?你日日往家中来,又因文先生打了他,他不可能没意识到。”明宝清问。
严观捋了一下她的头发,问:“什么人会谋陛下的反?”还未等明宝清答话,他便自答了。
“往浅一点说,看不起女娘的人。起码是郭六是如此,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儿,窈窕淑女,不是君子也喜欢。不过他也夸我很有远见。”
“这话又怎么说。”
“毕竟是夫唱妇随。算上北衙军,朝中女官的势力已经很庞大了,一下除掉不现实,需要个过程。他觉得你也许可以来操控那个过程,在过程中你也会有很大的权利,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
严观说得很委婉了,郭六的态度远比这个要轻蔑、笃定。
屋外,最后一丝夕阳消失在天边,明宝清的面色在暮色里沉了下去,眸珠变得黢黑,像一汪能映出人心的墨池。
她并不是生严观的气,只是从没有如此鲜明的感受到,自己
与萧世颖,与萧奇兰,与崔司记,与卫二嫂,其实是一体的,而与严观则天然对立。
她完全没有遮掩自己的审视,严观甚至能感知到,如果他真动了心,明宝清是有可能会杀了他的。
那么幸好,他对皇位真是毫无兴趣。
“陛下、殿下二人虽为女娘,但毕竟是萧氏血脉,苍琅院里的郡主、县主也都是萧氏血脉,日后,这江山总归都姓萧。这是她除了北衙军以外,能稳坐龙椅的另一重原因。那么,在这件事彻底了结之后,”严观缓缓伸手抚上明宝清泛冷的眉目,猝然道:“娶我吧。”
第148章 醪糟蛋
娶和入赘, 这本质上是一样的事情,但‘娶’这个说法更有一种挑选抉择的感觉。更何况还是严观求明宝清娶他,娶与不娶, 全在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