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观其实是一个狡猾的人, 又或者说他用了全部的心力去揣摩去贴合明宝清的喜好。
他知道对于明宝清而言, 越是怀有割舍不下的征服欲, 越是难以得到她,而示弱,往往有奇效。
说起来, 这实在要多谢文无尽的言传身教。
“阿姐这是答应严中侯了?”明宝盈、明宝珊、明宝锦三人齐齐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从屏风后出来的明宝清, 明宝清被这严肃的两张脸和一张搞不清楚状况在傻笑的小脸逗乐了,道:“只是应了娶他回来,又没定婚期。”
明宝珊托着腮, 明宝盈歪着脑袋迁就明宝锦用自己的头发噘嘴拱出一条胡子来, 三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严中侯怎么这样恨嫁?”明宝珊嘟囔着, 完全忽略他和明宝清年岁已经不小的事实。
长安蓬勃的风气让她觉得每个人都很年轻, 就连看朱姨都觉得她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明宝盈本来想说什么的,但今日太累,神思有些混沌, 只笑倒在明宝珊身上, 顺着她的肩头躺到她膝上去了。
“严阿兄高高壮壮的,娶回家砍柴担水也好的。”明宝锦替严观说了句好话, 被明宝珊和明宝盈一人一边搓脸蛋。
明宝清见明宝锦被搓得发懵,从外间取了个匣子回来, 笑道:“安王妃今个给了我一些番使送来的种子, 你可要瞧瞧?”
“种子?”明宝珊和明宝锦都趿着绣鞋下了床,明宝珊道:“这匣子我瞧见了, 竟是放种子的?怎么像是放珠宝的?”
明宝清伸手摸了摸明宝锦颈上的绿绳,道:“咱家还没到有余钱可以攒首饰珠宝呢。”
明宝锦只有两样饰品,绿绳串的是明宝清和严观在龙首乡上给她买的小玉龟,而红绳串的则是小青鸟给她买的小泥哨。
说起来,明宝清能想到用陶土来存火药,还要归功于这个小泥哨。
泥哨的原来是田间的细泥,要经过反复的捶打产生胶黏感了才能用塑形,这种细泥吸湿隔热,用来存放不稳定的火药正正好。
明宝锦被明宝清摸得有点痒,笑着耸了耸脖子,伸手打开那个木匣子,先见到了一张纸,纸下是横二纵二的分格,共有四格。
“纸上的解释对应每个格子的种子,是鸿胪寺的女官译过的意思。”明宝清解释道,往床边一倚,明宝盈往她怀里凑了凑,被她搂住。
明宝锦和明宝珊在桌前仔细看那张纸,一种一种点数过来,道:“番瓜,长条有棱,似瓠瓜爬藤伸长,可食;胡萝卜,颜色多彩,习性似土萝卜,可食;红柰,似林檎、沙果,可食。油葱,喜光喜温喜微湿,翠叶肥厚,赏玩用。诶,这样的话,这番邦的萝卜岂不是现在也能种下去了?”
明宝清点了点头,明宝锦就欢欢喜喜捧着种子找老苗姨去了,明宝珊躺回了床上,把明宝盈的脑袋搬回自己的膝头,听她问明宝清:“阿姐这两日可累?”
“今日累软的人是你,怎么还问起我来了?我还好,倒是坐在案前多些,之前理出了一大箱工部司里积年的手札图册,我这几日都在看,那些手札上的想法大多天马行空,根本无从下手,不过倒是蛮有趣的,也有一些是可行的,只是因为人手不足或什么别的缘故未曾获批准,一日日一年年耽搁下来,存在档房里落灰。”明宝清略叹了一口气,道:“其中有一‘风筝载人’的图示,虽然想法离奇,可他画的那个大风筝详实像是有个实物,且有多个风筝负重载物的尝试记录,我甚至都觉得他愈发趋近成功了,那图册却戛然而止,我依着署名去找那位官员,发现他居然姓岑,是咱们的曾外祖父,已经去世整整一甲子了。”
明宝珊听明宝清说罢,道:“所以说阿姐你的天分最远可以追溯到曾外祖父一辈呢。”
“嗯,真的很奇妙,他写批注时也似我般会缩略词句,而且被略掉的那些字很多都是雷同的。”明宝清面上露出些怅然神色来,道:“我想,若是阿娘也能留下什么类似的手札,我与她之间相似的地方会不会更多?”
“说不准呢。”明宝盈轻轻笑了一下,“这样一想,血脉传承倒也有意思,可单论起子嗣繁衍这事,若不是一心想做母亲,真是脱不开的累赘。高二娘子,唔,林少夫人,我听闻她前日诞下一子。”
“噢?这样新鲜的消息,你从何得知?”明宝清好奇问。
“高三娘子在家中闹了些事,被高大娘子赶进了宗正寺里做抄录苦差以修身养性了,我昨日在路上遇见她了,因为同路,所以就聊了聊。”明宝盈说:“高二娘在女学时也算出挑人物,婚后就少见她了,如今又做了娘亲,怕是日后只能相夫教子了。没想到崔四都进宫做女官了,她却做了林夫人。”
“高家自老太君那一辈起就是女娘当家,虽然生了三子,可各个才华平庸,但老太君眼光好,挑的儿媳各个能干持家,当初听说她也看上了李娘子的,只是李娘子的婚事被继母把持,所以撇了高家没有嫁,做了崔老头的继室。”明宝清遗憾地摇了摇头,“儿媳们将女儿也都养得很好,高四娘样貌有些瑕疵,高六娘胎里不足,身子羸弱,所以这两位就不嫁了,留在家中招赘也罢,养一辈子于高家来说也不是什么事。但,总不能每个女儿都这样随心所欲地活,高家要维持眼下的势头,女儿要嫁,儿子要娶,血脉传承,家族延续,都是一体的。”
明宝盈听了明宝清这话,正凝神想着什么,屋外霜降轻轻叩了叩门,道:“小娘子,甜醪糟好了。”
明宝珊连忙下床趿着绣鞋去开门,“别个都有了吗?”
“都吃着了。”霜降笑道:“阿婆还叫我吃一盏呢。”
“吃吧,”明宝珊道,“也把四娘喊回来吃醪糟。”
“四娘子在苗婆婆那睡,也已经在吃了。”霜降道。
“那你吃完了早些歇着,明儿还有好几件衣裳要赶工呢。”明宝珊道。
“诶,诸位娘子也早些安置吧。”霜降扬声对屋里说,帮着明宝盈轻轻把门带上了。
明宝珊端着托盘走进内室,冲明宝盈道:“三娘来吃吧。瞧你今儿累得,回来就倒头睡了一觉,胃里空落落的吧?”
醪糟吃了暖身子,天冷了老苗姨都是一缸一缸的做,这醪糟里还散着一个蛋,黄黄白白点着几粒朱红的枸杞。
每个人都是一盏,明宝盈是一碗。
明宝珊见她吃得差不多了,酝酿了好一会,小声而紧张地问:“三妹,你这些时日都在鸿胪寺里办差,张六应该没机会寻你麻烦吧。”
“他?应该是被他父亲狠狠教训过了,尾巴夹得很紧,我也时常要回工部的,遇见了只是翻翻白眼撇撇嘴罢了,我只当他中风半瘫。”明宝盈有些轻蔑地说。
明宝珊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伏在桌上看着明宝盈,心底的愧疚并没有淡一些。
她吃了这一碗甜醪糟,精神头都好了一些,同两个姐姐说起今日去给秦主簿扫墓的事。
“秦主簿的祖母原来就葬在长乐乡上,地方不错,依山傍水的,我们去的时候沿途还遇见不少进山砍柴的山户,并不很荒僻。秦主簿为了他祖母的丧仪应该是把自身家当都掏空了。温御笔替他选长眠地的时候,就挑在离他祖母不远的地方,还修缮了他祖母的坟墓,又依着阵法栽了很多风水树,我今日去时,那些移栽的树木都生过一轮新叶了,若没有温御笔画的那张图,再加上孟外郎看得懂阵法,青天白日只怕都要鬼打墙了!”
“这也是为了不让外人扰了秦主簿和他祖母的清静。”明宝清说。
明宝盈点了点头,道:“过两日孟外郎还要
带两位好友同去。”
“啊?才去过又去啊,爬山也累人呢。”明宝珊道。
“下月就是圣人的千秋节了,百官朝贺不敢怠慢,等过了千秋节再去的话,只怕天冷透了,落了雪,山路就不好走了,要等明年开春了。”明宝盈说。
夜风的凉意已经十分鲜明,而青槐乡上的小炭窑又开始烧了。
明宝盈先头睡过一短觉,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寒凉的天气和温暖的帷帐实在太适合睡觉了。
她很快又睡着了,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
明宝盈梦见了明宝清的婚事,她要把严观娶进门来,可是新娘太重,要十六人抬的大轿子才能抬得动。
轿夫漫天开价,要一百两银子才肯,老苗姨和文无尽才不肯出这个钱,一个抱着钱罐子坐在阶上耍赖皮,一个叉着腰叫她们全家上阵去抬严观回来,嘴里一个劲数落严观还没进门就这么多事,搅家精云云。
明宝盈抬起那轿子,觉得好重啊,整个人要被压扁了,等她快撑不下去时,忽然轿子底漏了,掉出个严观来,重重摔了一屁股。
梦境随着严观这一摔而碎裂,重新拼凑起来后,明宝盈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深绯的袍子。
“我做四品官了?”明宝盈十分惊喜,可是一抬头,发现绯色不仅在自己身上,而是到处都有,这房间里摆满了红烛、红囍、红果盘,还有坐在红床一个执扇人。
明宝盈疑惑走上前,轻轻移开那人挡在眼前的扇面,就见到孟容川含笑的一双眼。
“我都做了四品官了,你怎么反而穿起青绿襕袍来了?”明宝盈不解地问。
“三娘,这是婚服呀。”孟容川笑着说。
明宝盈看着孟容川身上那件明显繁复不少的青绿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红袍,道:“我娶你?”
孟容川将扇子移回面前,在一双墨翅白身红掌的大雁后点了点头。
明宝盈挑手拨开扇子,笑问:“怎么是大雁不是鸳鸯?”
孟容川又轻移回来,道:“大雁可以齐高飞。”
她拨开,他又移回来,闺房之乐,不外如是。
只这扇面越闪越快越闪越快,像狂风翻书一样快,猛地停下时,扇后那张似湖沉静的脸变成一张不动如山的冷肃面孔。
“啊!”明宝盈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明宝清和明宝珊吓了一大跳,眼睛还没睁开就问:“怎么了,怎么了?”
明宝盈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很崩溃地跌回枕头上,说:“天呐,我梦见自己误把严中侯娶回家了,太吓人了!”
第149章 移宫换羽
长乐乡上这些时日正下山货呢, 沿途好些山民背着野菜、野果、野菌子下山来,孟容川瞧见了,很想买一些回去。
他并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 只是觉得家里人会喜欢。
家里人, 指的不仅仅是孟老夫人、小果和小草, 还有明家的小女娘们, 老苗姨和孟老夫人好得像是亲姐妹,从青槐乡到兰陵坊,他不在的日子里, 孟老夫人在某些意义来说, 是靠文无尽到明宝盈替她写的那些信过活的,他们当然是亲人。
可孟容川与两位友人正要上山去,背着山货岂不是自讨苦吃, 只能看下山的时候有没有运气了。
先头同明宝盈探过了路, 这一趟就少走了很多冤枉路, 沿途的草有倒伏的迹象, 秦怀谦墓前的供品却少了一些,看留下的泥痕应该是猿猴一类的野物拿走吃了。
孟容川用细枝笤帚掸了掸,就听葛主簿说:“也好, 供了秦兄你再给猴吃, 也算看一场猴戏,你也不寂寞。”
三人都在坟前笑了起来, 孟容川轻声道:“一连来瞧你两次,只是下一次要等开春了。不过大雪封山, 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他同明宝盈来时, 坟前还留有一堆灰,不是冥纸, 看一层层的灰烬和丝麻缝线的痕迹,那大概是三本书,不知是谁细细抄了,又静静守在这里烧透。
葛主簿是个闲不住嘴的人,刘保章正又是寡言的性子,通常他们二人在一处,一个说一个听,可此时孟容川却听刘保章正忽然肃声呵道:“这是什么要诛灭九族的风言风语,你也敢传?!”
他的声调很冷,声音却很紧很轻。
葛主簿吓了一跳,对上孟容川转过身的不解目光,他忙道:“我,我没有与别人说过,我只是听他们说。”
“听谁说的?”刘保章正问。
“说了什么?”孟容川走到他们身前,葛主簿低着头,皱着脸说:“就是听礼部的一些同僚在传,他们说,说公主殿下不是圣人的女儿,圣人就没有怀过孩子,她,她是宪君公主的女儿,根本不是萧氏血脉,这是移宫换羽了。”
“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他们也敢胡言?难道说圣人把宪君公主府赐给了殿下,殿下就成宪君公主的女儿了?那原本的明侯府还赐给嘉荣郡主了呢!那嘉荣郡主也是明侯的女儿了?”
这逻辑的确荒谬,但也许还有另外的内情,不是他们所能知晓的呢?
葛主簿不敢再说什么,嚅嗫道:“我,我不会再说了,只是礼部那地方,素来姓崔的呀。”
刘保章正与孟容川对了一眼,见他蹙了蹙眉,道:“此事蹊跷,虽说鸿胪寺里的女官是宪君公主一手培育,一代代传下来的,可宪君公主在世时就很低调,且又逝世多年,无缘无故谁会提起她?而兰陵坊的宪君公主府原本也籍籍无名,若不是家人无意中将房产置办在了附近,我都不知道那还有一个公主府。先是这桓端王爷夜里入鸿胪寺闹了一场,叫人都知道有了那么一个宪君公主府,眼下又传出这种风声来,下一个消息会是什么?该不会说殿下就是在宪君公主府里生下来的吧!”
孟容川怎么也想不到上坟居然上出这么一个消息来,下山时野笋、山鸡与他同路他都没有发觉,还是刘保章正问:“孟兄不是说想买些野味山货吗?”
带这些山货下来的是一个刚从山里割完蜜的蜂农,想起明宝锦和孟小果那贪甜的样子,又曾在饭桌上听闻明宝珊的铺子供糕点也总用到蜜,虽知姜小郎也会送蜜来,但孟容川还是把蜂农那几坛子蜜都买了,葛主簿想起家中夫人冬日寒咳频频,就也要了一坛子。
“做些姜丝蜜,治寒咳的。”孟容川仔仔细细教他做法,葛主簿笑道:“孟兄还知道这方子呢。”
孟容川点了点头,道:“家中长辈会做,小辈们都受益。”
刘保章正和葛主簿是知道孟容川家中情况的,也觉得他是苦尽甘来了,虽然隔房的叔父对他不好,但却另外收获了一家赛过远亲的近邻。
自孟容川把这些山货带回来之后,老苗姨和孟老夫人接下来这段时日里,就再也没有见过家中这些个当官的孩子们能在天亮时回来的,天黑早了是一重原因,更多是因为千秋节将至,众人事忙。
圣人在京中的各色府邸、别院很多,除了当做女学的紫薇苑之外,还在安兴坊中有一座紫薇楼,千秋节那日紫薇楼前会有各种各样的庆祝表演,也就需要各种各样的道具,诸如爬杆、秋千,走索用的软绳,角斗的擂台也在搭建。
这种娱乐的差事很大一部分是教坊的,但工事需要工部来监察。所以明宝清很忙,而严观在千秋节那日要带队守在紫薇楼前,时不时过要来演练一番。
教坊还想找几个漂亮的小女娘骑在骆驼上巡城,听闻明宝清妹妹多,就来问了一嘴。
“骆驼背上很稳当。”那寺丞凑近了明宝清,说:“每人还可以拿十两银子回去呢!”
“十两银子,那应该不愁找不到人吧。”
明宝清没有答应,明宝锦的年岁正正
好,但她对于这种出风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