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去千秋节上露个脸也没什么,你们都在朝廷里做官,四娘也是官家小娘子,就算被什么人家瞧上了,咱们也不是没得挑。”
明宝清回了家,此时正盯着今日的宵夜发呆,抬起头看见是林姨在说话,她一时间像是没听见似得,又垂眼看着她端上来的那碗粥。
“阿娘,你在胡说什么呀?”明宝盈无奈道。
“没有胡说啊,二娘她娘就是这么进的侯府啊,她在千秋节上撒花呢,被侯爷瞧上了。”林姨说的是实话,便也底气足,“这,先皇在时的千秋节从来都是这样的,一晚上,那些平头百姓家的小女娘就被各个王公大臣挑进家里去了,也,也有二娘她娘那样的。”
“阿姐刚才问过四娘,她说自己要去看热闹,不要被人当热闹看。”明宝盈说。
明宝清好似才回过神来,抬眸道:“阿姨,杏仁麦粥你也会做?”
“会啊。”林姨有点不明所以,说:“夫人喜欢吃麦粥,最喜欢的也是杏仁麦粥,你同她一样。我从前是夫人院里的,进进出出的时候见过厨娘怎么做,粥又不难,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
明宝清抿了一勺,点了点头。
林姨就坐在那腼腆地笑,明宝盈越看她越有古怪,真是半口都吃不下了,干脆道:“阿娘有什么话说?”
“没,没啊。”
林姨支吾着,又看明宝清,明宝清倒是一勺一勺吃着,不像是被她败了胃口的样子。
“就,就是千秋节那天,我能去吗?”林姨紧盯着明宝清,问。
明宝清继续吃粥,有些不解地说:“不是大家都去吗?文先生不去,在家中守门。”
林姨松了口气,又听明宝盈警惕地问:“千秋节那日殿下也会登上紫薇楼与民同乐,阿娘不会想一个箭步冲到殿下跟前去,哭天抢地一通,求她放了小弟吧。”
这话委实夸大刻薄了几分,坐在边上剥核桃皮的蓝盼晓不由得侧了侧身,也不想笑得太明显。
林姨脸涨得通红,真是拿自己的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打打不得,骂骂不得,就连说一句也说不得,全家都给她撑腰。
“前次去公主府的时候,你弟弟已经从书房调到公主跟前伺候了,我想着这回公主出府,会不会也能带上他?你知道的呀,公主府愈发难进去了,就算沾你大姐姐的光进去了,也是进一回少一回,而且你弟弟愈发忙,上次只见了他一盏茶的功夫。”
萧世颖唯有萧奇兰这么一个女儿,萧奇兰年岁越大,自然要替母分忧,担起储君该做的事。
明宝盈在鸿胪寺中也曾听女官们议论,说圣人有意让萧奇兰入主东宫,但此时在朝廷上面临的阻碍颇多,迟迟不得推行。
萧奇兰其实已经有了一批东宫官,其中近七成是女官,只是有实无名。萧奇兰都还不是储君,辅佐她的人自然也无官职。
所以说,林姨这一次的焦虑其实并非杞人忧天,她渐也明白了明真瑶的前程维系在萧奇兰身上,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她心里想着就算明真瑶是那只鸡,也得萧奇兰有那个飞升的命啊。
“我着人留了好位置,离紫薇楼很近的,在内圈。你能看他一眼就看他一眼,看不到的话,就看看戏法吧。教坊为着今年的千秋节网罗了天下奇人,很值得一看的。”
闻言,林姨用帕子揩了揩眼角,低低应了一声。
明宝清这次对林姨的态度反而比明宝盈要柔软一些,她抿着粥,嚼着脆糯的麦仁,觉得林姨煮粥时大概要比从前少放了一把糯米,所以粥水要薄一些,不过她倒是放足了糖和杏仁,一样是很好吃的。
糯米价贵,不是寻常人家能敞开肚皮吃的,就算她们的收入能应付开支了,吃喝上也还是节俭的。
老苗姨一个人吃饭时从没有煮过干饭,还是早先那种想多灌点水饱肚子的念头,而冬日里腌鸡腌鱼,盐巴也下得很重。
这碗麦仁粥里少放的一把糯米,也算跟林姨跟着她们一路挨过苦的证明。
“今日这收场还行,算能说得通道理。”明宝盈送了林姨出去,终于有心思坐下来吃这碗粥了,“阿姐,往后咱们都这样好了,我唱红脸,你唱白脸。”
她说这话时神色轻快含笑,觉得林姨只要能如这般听得懂规劝,稍加体谅,这日子就能很好了。
明宝清看着她一脸满足的样子,有些心疼。
第150章 大明宫
千秋节这一日不设早朝, 萧世颖于大明宫内接受众臣和诸来使的朝拜恭贺,今日与朔望日一样,凡九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前去, 但只有五品以上, 以及各部的员外郎和监察御史等可以进入大明宫内, 其余小官只能在宫外遥祝。
明宝清和明宝盈堪堪够上这资格, 初一十五的朔望朝她们二人也要去的,只不过那是在太极宫外,太极宫附近的宫宇多, 宫墙一重一重, 就算是冬天,好像也不似今日风大。
大明宫里多湖景,辽阔美好, 又毗邻禁苑, 所以这风格外冷冽一些, 带着点湖藻味。
而且大明宫离得也更远, 明宝清和明宝盈要更早起些,早起骑马从兰陵坊到大明宫,再站在这寒风里山呼万岁, 整个人非得冷得打哆嗦才是。
但她们并不觉得太冷, 一是官袍里多穿了一件皮绒的无袖夹衣,这夹衣只有她们两人有。二则是她们早起不是骑马出来的, 而是游飞赶驴车送她们来的。
其实早膳吃的不过是碗白粥,煮得清淡绵稠, 佐菜也不过是家里存好的冬菜, 风干整鸡老苗姨悬了十几只的,晒得满院子红亮红亮的, 这蒸掉的半只还没彻底风干,一蒸就饱满起来,淌着油花,吃起来少一丝干香,却很润很嫩,腊香满口,同吃鲜鸡是完全不一样的滋味。
明宝锦说,日头也是好厨子,晒了鸡鸭,也晒干菜。
茄干是夏末时晒的两簸箕,昨晚上为了今日的白粥就抓了一把泡发,配上冬笋、黄豆做的一小坛酱茄子。吃到茄干时又香又韧的,冬笋极入味的,脆脆的,黄豆又绵绵的,下酒下粥下饭都很好。
还有豆豉,明宝盈越做越顺手,每年都做很多的,不仅是给陇右寄去,还送进殷家,殷初旭特意在坛子上贴写‘方氏豆豉’四个大字,十分挑衅。
游飞驾着车,他的水囊里灌了热乎乎的姜米茶,嘴里还被老苗姨塞了一大块硬邦邦的麻糖,含到半路也还没化。
他送了明宝清和明宝盈到大明宫门口,见各路官员正陆陆续续从车轿上下来,宫门口卫队的兵将们看起来不比严观矮多少,而且各个面貌端正,手持重斧,非常威猛。
游飞看得入神,片刻后甩了甩鞭子,打算往东市去买明宝锦很喜欢吃的那家油烹柿子饼。
“阿姐,咱们晚些时候紫薇楼前头见。”
明宝清和明宝盈浑身暖呼呼的,在风中立了好久,只面上冷了些,就连掌心都还是温热的。
不过她们再怎么用力去看,也只能看见殿前的八个武官们持戟而立,殿内龙座前应该还有武官护卫,明宝盈听孟容川说,殿内护卫的武官是四男四女,各个目有精光,气势逼人。
屋里的高官和使者们都坐了下来,正吃萧世颖赐下的朝食,他们这些小官也是有份的,只不过得站着吃了,一份酥蜜馓子,还有一份乳糖。
乳糖是只有冷天才能吃的,糖浆倒进各种模子里,冻住就好了。赐下的乳糖被做成各色动物模样,活灵活现,非常可爱。
“陛下把咱们当孩子哄了。”老主事拿了一只小猪塞进嘴里,糖壳很薄,脆脆的,不用担心会粘掉牙,他刚一嚼碎,就觉嘴里淌进一股甜辣辣的酒味,越吃越笑,道:“唔,唔!哈哈,妙哉妙哉,乳糖里灌了口好酒啊!”
明宝清托起那乳糖仔仔细细看了,见那只小黑狗大张着嘴在吠,口中有一点凸出的糖粒,应该是后粘上去的。
‘灌酒的孔眼在这呢。拿回去给小妹瞧瞧,不过酒好像挺辣的,灌这一口应该也没关系吧。’
明宝清想着,只吃了酥蜜馓子,把小黑狗乳糖用帕子包了,装进腰间的荷包里了。
她侧首一看,发现明宝盈也在低着头系荷包,抬首时两人相视一笑,明宝盈往自己头上比了两只耳朵,示意她的乳糖是只兔子。
殿外因为这一口糖一口酒,原本僵冷的氛围都有些轻松愉悦起来,小官们间或交谈几句并没有什么大碍的,可殿内却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要吵嚷起来了。
因何事而吵?竟不是一件新鲜事,原是桓端王爷今日见萧奇兰在,当场向她讨要宪君公主府,说自己只住到开春就走,姿态很谦卑,言辞滴水不漏,像是有人一字一句教他这么说。
其实这事儿在别人看来,萧奇兰应了也无所谓,只是暂住而已,就这么几天,可萧奇兰竟然还是不答应。
“为什么?”桓端王爷也不肯休,连捶胸口数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陛下赐予本宫,自然由本宫做主,本宫说不给,还要理由?难道说在桓端王爷眼里,本宫这公主,也一如当年的宪君公主一般,是任由你们契丹好欺凌逼迫的?”萧奇兰这话掷地有声,堵得几个想替桓端王爷说话的大臣都缩了一缩,“更何况此事已经议过,你居然千秋节这日一提再提!今日是陛下的生辰,陛下心中对先皇、太后的哀思如潮,本宫亦是如此,而王爷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殿下这话实在是欲加之罪!真是要逼我去死了?”桓端王爷愤然道。
“谁教的?”萧奇兰连眼皮子都没有冲他撩过一下,直到这时才瞟了他一眼,极为轻蔑地道:“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
“咳咳,殿下,咳咳。”一阵老迈的声音响起,喑哑干涩,崔相咳了又咳,似很艰难地说:“不过是小事,就当是全了宪君公主的心愿吧。”
这事原本被工部用还未修缮好的由头对付过去了,萧奇兰那时候就觉得轻巧了些,原来他们是想在千秋节上给萧世颖找些不痛快。
想到这,萧奇兰瞧了萧世颖一眼,口中道:“又不是清明,也不是七月半,更不是宪君公主的忌日,无端端的,她托梦给崔相你了?”
“殿下啊。”崔相的口吻像是一个祖父在规劝任性的孙辈,“宪君公主与桓端王爷骨肉分离多年,至死不能相见,已是憾事,王爷只不过想住一住她的故居罢了。”
萧奇兰被恶心地一时说不上话来,他们明明知道宪君公主在契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们明明知道萧世颖那时候为了让宪君公主回来,做了多大的牺牲,他们明明知道宪君公主是多么急不可耐地回到她的母国,对契丹那个地方,那些人,根本毫无留恋。
他们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宪君公主是多么厌恶那段所谓的姻缘,也包括这个儿子。
她没有给他喂过一次乳,离开的时候没有留给他一件留作想念的东西,也没有带走属于他的哪怕一件小小衣裳。
这样决绝的态度,足以说明她对这个儿子,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
可这,对有些人来说简直是不可理喻的。
‘那她爱我吗?’很不合时宜的,萧奇兰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年幼时的她是跟着乳母长大的,后来又被各位女官教导,萧世颖没有多余的时间来亲自养育一个孩子,在萧奇兰的记忆里,她只在很少的日子里出现,停留片刻,又蹁跹离去。
最初,萧世颖只是远远地看她一会,然后挥挥手让乳母把她带下去。
渐渐地,萧世颖会坐在那,看她吃一块糕饼,听她背一首诗。
终于,她听见萧世颖对她说,“来。”
萧奇兰是一步步走过去的,那时她已经学了礼仪,但她觉得自己其实是飞过去的,她想扑进萧世颖怀里,问她一个问题。
“我是您的女儿吗?”她没问过,但她已经知道答案。
脑中回闪的记忆横跨了萧奇兰的这十数年的人生,但只是那么短短一瞬,她就变了口风,做出一副谦卑和气的口吻来,叹道:“都说人上了年岁,性子也和软了,想不到崔相亦是如此,既是崔相来劝,那好吧。只王爷借住本宫府邸的这段时日,公主府的修缮工事不会延期,公主府的管事、护卫也不会撤走,照样由她们主事。”
“这是自然,陛下已经将宪君公主府赐予殿下,这些小事自然是殿下做主。”崔相的神色被满脸的褶皱压得看不出来,只听他口吻淡淡,依旧平静。
“对了,兰陵坊公主府上有一位卢舍人,与鸿胪寺客署那日专门请来同王爷饮茶谈心的卢学士一样,同为宪君公主的族亲,更是心腹。她当初陪同宪君公主往契丹去,比卢学士还要了解宪君公主,王爷这次可别像见卢学士那次一样,一盏茶都没喝完就走人了。”未等桓端王爷辩解,萧奇兰又道:“那公主府本也是卢舍人养老所在,府中一切事宜都是她说了算的。而且卢舍人远行时留下了许多旧疾,久病之人脾气古怪些,王爷一定要包涵她,本宫这话是多余了,她是宪君公主身边的旧人,王爷自然会敬重的,听她多说说宪君公主的成就,岂不比空住一间宅子更深刻?”
“兰儿,越说越多了,这是什么家国大事,也值得这样两度提及?!”
萧世颖这句话的语气是一点点加重的,所以殿中的大臣和番使们都做了长揖请她息怒。
殿外站在最末的小主事和小算官一点都没听见,只是觉得前头的队伍似乎有些不安和骚动,但没等消息传到后边来,就听女官出来传话,说散朝会,请诸位大臣移步紫薇楼赏歌舞。
紫薇楼里明宝清和明宝盈这等小官是进不去的,但紫薇楼外近处的房顶上位置也不错,也是居高临下,一览无遗。
明宝清和明宝盈从大明宫出来的时候,整个街市已经热闹非凡,全城的人都涌了出来,喜气洋洋的,就像这天也是他们的生辰。
明宝盈抿了抿唇,忽然觉得有些心跳过速。
“担心晚些时候的那场烟花戏法?”明宝清问。
明宝盈点了点头,道:“那戏法其实不难,就是连着放几千个响箭而已,但因为是千秋节这日放给全城的百姓瞧,若有个什么闪失可真是担不起。”
“所以李先生挑了这件事,没叫你我来扛。”明宝清瞧着明宝盈,又轻道:“担心的话,你就去瞧瞧李先生吧。”
“阿姐,那我先去了。”明宝盈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先去瞧瞧四娘她们到了没有吧。那间布铺所属蚕坊,三间那么大的门面,屋顶也挺宽敞的,但我可能赶不及去了,你帮我同阿娘说一声。”
布铺的屋顶上,朱姨和明宝珊都摆开两张小茶几了,冲着明宝清直招手,示意她往后院来,后院有梯子。
布铺今日不做买卖,有两个想看热闹的小女工还留在铺里,见明宝清来了,搁下朱姨给的一罐蜜饯果子就跑了过来,笑道:“明主事快请进,咱们这铺子大,屋顶也宽敞,快上去坐吧。你家姊妹分了我们好些吃的呢!”
明宝清走进后院,仰脸对明宝珊道:“二娘,阿婆她们还没来吗?”
“没呢。”明宝珊道:“我和阿娘早早坐轿子来的。”
明宝清算了算时辰
,觉得可能是还在路上,可等了又等,这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的,但没一个是她的家人。
“阿姐!孟家的马车!?”明宝盈在房顶上看得远些,明宝清忙走出去瞧,见蓝盼晓正探出头来,她一瞧见明宝清,便是一副急着要说什么的样子。
明宝清才迎上去就听蓝盼晓赶忙问:“元娘,小青鸟可跟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