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那样热闹,天也彻底黑透了,烟花戏法在各场歌舞的间断上演,将不远处的天空映得像晚霞一样。
林姨往食盆里舀好了粮,立在那草棚门口仰脸瞧了瞧,又低头进了下一间。
这里关着一只正在熟睡的狮子,过会子要连着笼子一起拉出去让百姓们赏玩,所以就下了药,让其昏睡。
虽然有铁笼,那狮子又睡着,但林姨还是吓得差点直接死过去,软在地上好久,才一点点爬出去。
幸好禁苑的几个仆役都仰着脸在看烟花,没瞧见她个兽苑的仆役居然会被被药倒的猛兽吓成这样。
林姨稳了稳心神,走进下一间格外吵嚷的草棚里,那是一群猕猴,约莫有十数只,一刻不停的在笼中叫唤着。
猴戏是热场的表演,所以这些猕猴今夜是不用再表演了。
这棚子里又臭又吵,林姨还时不时闻见一丝甜滋滋油乎乎的气味,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同这些猕猴的味杂在一块,又香又臭真叫人受不了。
她桶里食没多少了,就剩半瓢,猕猴吃不饱不乐意,唧唧叫着,人一般的手指拼命去够林姨手里的桶子。
林姨看着那些小猴的样子,觉得真像小孩啊,就跟明真瑶站在那温泉庄子的门缝里看她的表情一样,也很可怜。
但吃食真是没有了,她也没办法,更何况她还有正事要做呢。
小猴都哀哀挽留着她,但有几只蹲在笼子的角落里,正拼命伸手去够一个草堆,想要把那草堆给扒拉开来。
‘那有吃的吗?’林姨快步走过去将那草堆扒拉开来,香甜气一瞬间涌了出来,令她觉得很熟悉,就是前些时候刚刚吃过的油烹柿子饼。
那是秋日里明宝锦最最喜欢的一种甜食,熟烂的柿子泥和糯米混成面团下锅炸得金黄,有些还包桂花糖馅、豆沙糖馅,一咬就淌出糖汁来,被烫着了还嗦着嘴忍不住去吃第二口。
林姨也承认那油烹柿子饼很好吃,尤其是明宝盈带着她在人家油锅边上候着等吃的那一次,美味的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了。
可油烹柿子饼这种吃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姨不必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她又剥开一层,瞧见了游飞紧紧闭着眼的一张脸,衣襟上全是油,那柿子饼都在他胸口压烂了。
林姨僵了片刻,哆嗦着手去碰他的鼻息。
游飞还在呼吸,只是叫不醒,怎么叫都不醒,像隔壁的狮子一样。
林姨不知所措起来,今夜的经历对她来说实在太复杂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游飞出现在这里很不对劲,他肯定是被人掳劫来的,有人想在今夜做一些事,给萧奇兰下毒这计谋太潦草太愚蠢了,当场被抓住的可能性太大了,但幕后之人好像并不在意,不然也不会选择她这样一个怯懦的妇人来行事了。
成与不成这线索都只会断在林姨这里,污水也只会泼在明家女娘身上,游飞是不是也是一样的用处?
她摇晃着游飞,忽然又在那油腻腻的甜味里闻到一点别的气味。
这种味道她从前也闻到过,明宝盈和明宝清换下来的衣服上时不时会有,她们告诉过她,是因为沾到了火药。
林姨只知道火药是一种像黄砂、黑砂的东西,但又像油一样容易燃烧。
游飞身上的火药味让林姨困惑又恐惧,她浑身都在颤抖,她以为自己能行的,她之所以掺和进这件事来,是想找一找线索,将那些给她引路,让她得以溜进紫薇楼里的细作面貌都记住,这样就可以到公主面前陈情,替明真瑶邀一份功劳。
可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林姨根本想不明白,她想去找人帮忙,可以找谁呢?外头那些仆役每个都有可能是细作,一个不小心可能直接送了游飞的命。
林姨努力做着思考,将那些从游飞身上扒下来干草重新掩回去,起身走出棚外。
第153章 失火
“林姨不见了?”
明宝清绕了一大圈, 想着游飞是不是坐在那布铺的屋顶上同明宝锦一块看热闹了,可没想到游飞没回来,就连林姨也不见了。
蓝盼晓抬头瞧了一眼, 就见明宝锦被明宝珊搂在怀里, 两人正看着那个只捧着一根细细金玉竹, 就走在高空上的女娘。
她足下只有一根软绳, 在夜风中会摇晃,会随着她的走动上下波动。
那软绳是黑色的,在昏沉的暮色中几乎隐匿, 布铺的屋顶与那铁索齐高, 明宝锦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眼前凭空走动,紧张地移不开眼睛。
“她会不会真偷偷进到紫薇楼里去了?”蓝盼晓压低声音说,慌乱地绞着自己手里帕子。
“若按常理来说她根本进不去的。”但若不是不按常理呢?明宝清脑中念头杂乱得很, 她皱紧了眉头, 道:“别急, 我这就去看看。”
以明宝清的身份来说, 还有些地方是能出入自由的,譬如紫薇楼苑里工部安置匠人和备用物件和教坊伎人等候休息的地方。
李素和明宝盈也在那里,明宝清进来时她们正仰着脸看那个在半空中显得很渺远的身影。
“从紫薇主楼的视野来看, 她是不是像能直接走到月亮上去?”李素问。
“是, ”明宝清快步走来时也答了一句,“陛下的大寿逢满月, 所以教坊使管这叫嫦娥拜寿。”
“阿姐,你怎么来了?从布铺那边看视野更好呢。”明宝盈面上的笑容很快淡了下去, 她问:“怎么了?”
“林姨不见了, 解手的地方就布铺后边,三岁孩子都不会迷路。我疑心她该不会有什么法子能进来吧?”明宝清不太确定地说。
“不至于真干得出这样的蠢事吧!”明宝盈的眉头紧紧蹙起, 道:“更何况她怎么进得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她能变苍蝇不成!?”
“也不是所有地方都里三层外三层的。”明宝清蹙眉道:“我方才来时,见边上的兽苑还有奴仆出入,人多杂乱,羽林卫也不是各个都认得。”
“说来还真是,礼部备了些放生的彩雀,说那彩雀聒噪,等着时辰差不多了才会送进紫薇楼里,还有只白雉,是紫薇楼里官员们比诗的彩头。”李素忽然开口道:“你阿姨自己进不来,只怕有人利用她一颗爱子之心,替她铺路,又借你弟弟年幼,思虑不全,恐还真叫她钻进去了。不过,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明宝盈不知该怎么答,她只感到一种绝望,往左走往右走都要堕入深渊的绝望。
正这时,一个羽林卫提着个鸟笼走了过来,道:“李先生,这是您要的鸟。”
“我要的
鸟?”李素不明所以地问。
羽林卫见状又看了眼明宝清、明宝盈,道:“兽苑的一个仆役叫我拿来的,说是您要的,还是明算官要的?说是烟花戏法时会用到。”
“有什么烟花戏法会用到这只青雀?从烟火里蹦出来?”李素不解问。
明宝清看着那只小小的青色鸟雀,忙问:“哪个仆役给你的?是不是四十多岁的妇人?”
羽林卫点了点头。
明宝盈又问:“那妇人呢!”
“送鸟去主楼了。”羽林卫道。
明宝盈紧紧抿唇,看向李素。
李素想了一想,对随身侍女叮嘱了几句,侍女一言不发,带着几个手下往紫薇楼去了。
‘青雀是指小青鸟吗?什么意思?小青鸟在兽苑?’明宝清看向李素道:“先生,她既主动暴露自己,想来没有恶意的。”
她替明宝盈将这句求情的话说出了口,但李素不答此话,只举了举一个令牌,道:“将兽苑彻底清查一番。”
这令牌上有一个‘御’字,这不是任何官位的手令,而是御赐的意思,所以不管兽苑里是礼部的人还是禁苑的人统统都要服从。
楼苑外的夜空,第一场烟花戏法正在上演,将这夜空点缀得耀眼无比,彷佛星辰低垂,伸手可拾。
只是不等明宝清随李素走到兽苑近处,一声巨响爆在夜空中,像是笼中狮兽已经醒来。
明宝清一惊,疾跑过去时就见兽苑四处起火,有个仆役在尖声大叫,说是天上的烟火掉进来了。
这话令明宝清十分震悚,反应过来后她抄起一个草耙就给了那个仆役一棒,怒道:“胡说八道,必有古怪,搜身!捆起来!”
李素善制火药,平日里见到火也无异样,可这种四周都是火,火光炙热灼痛的感觉令她有种窒息感,想逃但脚定在了原地。
明宝盈原本要跟着明宝清进去,瞧了李素一眼,立刻将她拽远了些。
兽苑起火后人与兽都十分躁动惊恐,有些仆役和羽林卫在救火,看起来挺有条不紊的,但也有些人太过惊惶,四下胡乱逃窜,甚至还撞翻了提过来的水。
“羽林卫听令,纵火之人就在其中,发现擅逃者就地斩杀!”
明宝盈抬起李素的手腕,将她手中的令牌示人,只有这样才稍微镇住了人,省得有人浑水摸鱼逃了出去。
兽苑的火一看就不对劲,若是被天上掉下来的火星点燃,应当是从草棚顶部烧起,可兽苑的火是从里边、外边烧出来的。
明宝清一间一间草棚去掀,连起火最猛的狮笼他都冲进去找了一圈才出来的,那只巨兽被火烧的痛苦和惊惧逼醒了,它无力地吼叫着呜咽着,边上猕猴的惨叫声更为尖利,明宝清冲进去的瞬间,只觉得耳膜都疼。
她才进去,棚子就塌了。
明宝盈惊叫了一声就要冲过去,只李素突然回了神,一把将她拽住,一个羽林卫见势已经钻了进去。
明宝盈差点以为明宝清出不来了,但还好草棚是个虚架子,不至于把人压死在地下,明宝清抱着游飞挣出来时头发和袍角上都带着火。
游飞的四肢全是软的,这种样子,不是死了还没变硬,就是被药倒了。
明宝盈想,如果不是林姨送来了这只青雀,如果不是李素下令清查兽苑,逼得这把火来得仓促,火势尚且可控,如果不是明宝清在最后关头跑进去,找到了游飞,那么他死定了。
兽苑事后清算又多了一具尸体,到时候查明了游飞的身份,立刻又会牵连到严观乃至明宝清身上。
灭火之后,兽苑里被彻底翻了一遍,在游飞和几个仆役身上都翻出了火折子,他们分辨说这是给灯笼引火所用,这尚且说得过去,但羽林卫很快又在畜生、异兽的食料里找到了一些还没有烧光的火药。
外头的烟火还在放,游飞挣扎着醒过来时就见到明宝清的面孔被烟火映得斑驳多彩,跟梦境一样迷离。
夜风一吹,他通身都凉飕飕的,那麻药让他浑身是汗,一热一凉,倒是恢复了些意识。
“天上掉下来的火星子一不留神蹦进了兽苑里,烧坏了各国各地贡上来的异兽,又在圣人的千秋节上添了这样的一桩晦气事,这罪过可不小。”
李素背对着明宝清和明宝盈,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说这样一番话的。
明宝清回过神来,见明宝盈将要说什么,她微微抬手一拦,道:“如此一来,火药监、军器坊这两处的所属又要起争执了,放在禁苑,放在北衙军手里他们就是不安心吧?”
李素侧眸瞧了明宝清一眼,见她的裙衫焦焦烂烂,一头乌黑的秀发被燎得打起了枯黄的卷,她身上不知有没有烧伤。
但她没表现出任何的痛色,只是将把那个小郎抱在膝头,手环在他肩头,很是回护的样子。
游飞在竭力睁眼,皱着眉眼皮不停掀动着,他从明宝清膝头翻下来,摇摇摆摆爬起来,还没站稳就迎头被泼了一大桶的冷水,被水扑打得又跌靠在墙上。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明宝清和明宝盈下意识想去扶他,但又生生止住了手。
游飞低着头想李素和明宝清方才那些话,又抹了把脸,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情况。
“我在东市看见邵阶平鬼鬼祟祟的进了巷弄,就跟了进去,现在想想,他应该是故意引我进去的,进去后有四人暗中埋伏着,将我打昏,迷糊间听他们说给我灌点兽药,我含在嘴里,漏了一些出去,但也咽了一口,所以一直发昏醒不来,但隐约听见猴子乱叫,只这些。”
他说罢忽然俯身大呕起来,吐得整个人几乎弯折过去。
边上的一个羽林卫凑近李素,轻声道:“若是宫中医署配的兽药,人用的确致呕,他被打昏了吐不不出来,也说得过去。”
此时萧奇兰身边的侍从也到了,责问兽苑为何起火。李素上前解释,将火折子和还没有烧完的火药都给侍从过目,可谓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一丝不苟。
“窦舍人,林氏拦住了吗?”明宝清突地向萧奇兰身边的那位女官发问。
明宝盈和李素有些讶异地瞧了她一眼,见她目光定定的,又去看窦舍人。
窦舍人看着明宝清,只道:“所以说,做人真是怕自作聪明。”
当林姨在近处瞧见这紫薇楼的时候,只觉得它明亮璀璨得像一座天然会发光的天宫。但她哪有半分兴致看这个,离这座漂亮而庞大的楼宇越近,她越是紧张,觉得这楼宇好像随时都要倾覆。
这安排她进来的人可真是能耐,她拎着鸟就进来了,跟着前人亦趋亦步地走,停在二楼的一个平台上,这个平台是外翘的,专门供仆役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