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个人就站在那里,等楼上的仆役下来接手。
明真瑶看见林姨的时候简直要被她吓死,看着她穿着兽苑奴仆的衣裳,就知道她是溜进来的,他不想留下林姨,可可她看着他的目光也很惊惧,像是有人用把匕首抵在她腰上,她的唇瓣一直在颤抖,想说什么,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过了一遍,明真瑶垂眸检查那只白雉的情况,还是不敢放林姨进来,可这时窦舍人却道:“留一人守着这些鸟雀,其余人可以离开了。”
兽苑的仆役纷纷退下,就留下了林姨一人。
林姨跟着明真瑶一拐进紫薇楼的内廊,便急不可耐地开了口,“三郎你听我说!有人要害公主!这紫薇楼今夜肯定有古怪,快走,你快让公主和圣人赶紧走!”
这一句话惊动了萧世颖,萧奇兰也压不住了。
窦舍人摇了摇头,有些怜悯地瞧了眼明宝盈,嗤道:“药粉居然真是毒药,可问她那妇人是谁,又说是直事郎家的,直事郎家连狗都死绝了,哪里还有什么夫人在兰陵坊做女工。核桃点大的脑子也学人筹谋起来了,大抵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安生了!要给你们寻点乐子,下点绊子!”
第154章 吐蕃犬
楼外夜空中, 烟花戏法的收尾有点像兰叶,火光幽蓝,在半空中划出两道悠长的弧线, 真得很漂亮还很清贵。
萧世颖站在外廊看着那束兰叶, 又侧眸看了眼不远处才熄了火光的院落。
“幸而李先生应对迅疾, 火势没有蔓延开来。”萧奇兰轻声说, “只是损了几只异兽。”
“怎么是她在兽苑?失火的事情也叫她去?”萧世颖睨了萧奇兰一眼,萧奇兰垂着眼道
:“那林氏辗转给明算官递了个消息,说兽苑有异, 所以李先生才去看的。”
礼部有的是备好的替罪羊, 倒是禁苑,不知该如何问责。
萧世颖转身回楼中时又道:“李素今夜本该安闲自在,还去替她的学生担事, 怎么教出这么个无能之辈?”
萧奇兰跟在她身后, 轻声道:“明算官一向是李先生的得意门生, 李先生待明算官亦是疼惜看重, 她如今是身兼数职,李先生担心她有顾不过来的地方,更何况今日是陛下的生辰, 李先生格外看重此事。”
萧世颖坐回软座上的时候已经笑起来了, 她瞧着萧奇兰,道:“明家女与你亲厚, 你倒也不避嫌,替她说上这么些好话。”
萧奇兰仰脸看萧世颖, 额上浓蓝的花钿将她这株兰花衬托得愈发绮丽, 她随意地说:“可用。”
“可用之人多了,也不比太客气和气了, 反而令她们骄纵起来,瞧瞧,这念头一转,就冒出个挟恩图报的主意。”萧世颖有些乏了,伸手揉了揉额角,蹙眉道:“这千秋节真是不过也罢,都借这个机会来掺和一脚,不将朕放在眼里的人真是多了去了。”
萧奇兰正要说话,又见侍从走了过来,道:“陛下、殿下,狮兽叫声惨烈,下层的高官们都听见了,说是掉下来的烟花烧了兽苑,实在太过危险,眼下正议论纷纷呢。”
“未有人反驳吗?”萧奇兰问。
“几位郡主听见了,说他们只听见几声叫唤便这样瞽言妄举,实在可笑。”
侍从说这话时,楼下的喧哗吵嚷之声更为响亮,另有一侍从走上来,道:“李先生眼下在外廊等候陛下传召,她来时左仆射就问了她,她便答是兽苑的奴仆将火药藏在兽车里带进来,燃放烟花时趁机点燃,又大声疾呼是烟花落进来点燃所致,刻意颠倒黑白。李先生不过如实相告,但礼部不少官员闻言生怕有罪责落到自己身上,纷纷出言讥刺,说‘莫不是你李氏又玩起火来了,一不小心,连紫薇楼都要叫你烧了’诸如此类的话。”
“她还老实站着任由他们侮辱?叫她上来!”萧世颖直到这时才流露出几分怒意来,侍从匆匆下去,不多时就将李素带了上来。
萧世颖拧眉看她,她还笑。
“做什么受这窝囊气,在宫外倒是规矩起来,还在外廊等候传召。”
“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自然要依着规矩来,否则明日又要上几本折子说陛下用人唯亲,惯得我们没了规矩。我也是回嘴了的,又没有任由他们胡说八道,此事是当场截获,由不得他们诡辩。”
李素被赐了座,将整件事细细说了,还提到了游飞身上也有火折子与火药,但又道:“严中侯那徒弟所言虽只是他一面之词,但他的确中了兽药昏迷,若不是林氏递消息,明主事冒险相救,恐会性命不保。”
“这三个不是一家人吗?”萧世颖一句话,令李素语塞。
“明主事可有受伤?”萧奇兰问。
“还好天气凉,她穿了一件皮绒夹袄,所以没有烧穿,只是足踝处被燎得起了一串水泡。”李素说这话时伤疤隐隐作痛,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她瞧了萧奇兰一眼,说:“如果明主事和明算官是提前知情的话,那她们的表演可谓今夜最精彩的了。”
萧世颖讥道:“如此说来那林氏还算立功了?”
“误打误撞吧。”李素道:“蠢妇可恨可怜,世间痴蠢之人大多如此。”
萧世颖睇了萧奇兰一眼,道:“那林氏你打算如何处置。”
萧奇兰本想说先找到她口中那个挑唆她行事的妇人再做定夺,但对上萧世颖的目光她便改了口,道:“儿臣不会轻纵。”
林姨到底存了愚弄萧奇兰的心思,如果她的私心没那么重,在遇上那个妇人时她完全可以将这件事告诉明宝清,届时来个顺水推舟,瓮中捉鳖,全然不会有今日的混乱和被动。
可若是同明宝清她们说了,林姨所肖想的这所谓功劳就不能独落在明真瑶身上了。
明真瑶在林姨拿出那包毒药的时候就跪了下来,一句话也不敢替自己分辨。他也不知道林姨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瞒着家里人偷偷做下这样一件事来。
“他,他什么都不知道!”林姨那时候慌忙地摆着手,说:“我真没有一点要害公主的意思,那妇人找上我的时候,我只想将计就计,我,我知道轻重,我,我还有女儿呢。”
她的确半分害萧奇兰的心也没有,因她知道一个道理,叫一臣不事二主,这是明侯用整个明家的落败和自己的性命教会她的,她知道明真瑶若改换门庭绝没有好下场,而逃到扬州去,落个清白身,更是无稽之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真瑄远在陇右,还不是被攥得紧紧的。
但现在说这些,又有谁要听呢?
天边将露鱼肚白时,萧世颖先行回宫,底下响起一片‘恭送陛下’的声音。
这一夜的歌舞和戏法的确精彩绝伦,但坐了那么久谁也受不住,许多大臣都不在原位上了,三三两两的散在紫薇楼各处的花苑、水榭里,也有叫了宵夜正在品尝的,也有逗鸟、赏月,吟诗作对的。
萧世颖一走,北衙军也跟着撤走了大半,余下那些都在萧奇兰和诸位郡主、县主身边,虽然是削薄了许多,但加上金吾卫的人手依旧是足够的。
萧奇兰还留在这里,等着这一夜的庆典结束时,她将放飞那一群彩雀。
千秋节由萧世颖来开头,由萧奇兰来结尾,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是萧世颖对于萧奇兰的认可。
李素从紫薇楼上下来,将明真瑶和林姨一并押去偏院等候发落,为了避免引发不必要的揣测,两人也没有捆缚,只是跟着带刀的护卫亦趋亦步地走。
行过一处水榭时,李素只听有人嗤笑道:“什么鬼婆疯子也能装得这么人模狗样,这都是什么世道,狗屎也能点黄金了。”
她听声就知道是崔家的人,看年岁应该是崔三、崔四同辈的兄弟,只是分不清是行几的兄弟。
“狗屎也能点黄金,倒有几分自知之明。”李素讥道。
那崔郎自然是气不过的,但被旁人劝了下来。
李素继续往东去,紫薇楼、花苑水榭都在西,兽苑一类地方都在东,今日之事错综复杂,还未清查,所以明宝清、明宝盈也都被软禁在了兽苑。
林姨和明真瑄没有瞧见她们,李素寻了处能落脚的干净地方端坐着,由着他们两人跪在一旁。
“大部分的兽类只是受了些惊吓,受伤的兽类有十八只,狮子受伤最重,鹿也伤了五只,吐蕃犬伤了六只,余下狐猴一类倒是伤得不重,已经请医官来了。”兽苑的护卫禀道。
李素端起茶盏又搁下了,再看林姨,道:“谁领你进来的,你不是说自己认得出吗?好,这就认一认去。”
林姨知道自己做了十足的蠢事,哆哆嗦嗦站起身来。
明真瑶还跪在地上,托了她一把,道:“您仔细认,仔细瞧,把实话都说出来,切不要再隐瞒什么了。”
林姨瞧了他一眼,两滴泪掉在他手背上,道:“娘错了,娘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明真瑶点了点头,将唇都咬出血了,说:“阿娘别怕,不管怎么样,都有我陪您。”
听得这一句,林姨忽然敏锐起来,她知道了这件事最坏的收场是什么,她魂魄都要碎了,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那些人眼前的。
谁带她进来的,她分明是记得的,一个四五十岁的仆役,长着点胡须,黑黑黄黄一张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可这里一大半的仆役都是这个样貌,她越是细想,却越是
想不起来了。
医官和侍从们进进出出在给那些异兽疗伤敷药,耳边时不时有兽类难忍疼痛的咆哮和悲鸣声。
“那个妇人真是兰陵坊的女工,她,她来挑唆我的。”林姨又重复起这句话来,脸上的皮肉绷着,像是唱戏时吊紧了皮的样子。
李素见她这样问东答西的,心知她没认到人,但李素又实在怜惜明宝盈,不想这蠢妇坏了她的前程,也想给她一条活路走,就问:“哪个官园子的女工?”
林姨依旧答不上来。
正这时,兽苑的犬舍里有些异动,护卫警惕起来,示意让人瞧瞧去,看是怎么回事。
那人才出去就见那些吐蕃犬发了狂般拖拽着铁笼就跑了出来,利齿龇咧,口涎四溅,短短一瞬的功夫就逼到了眼前。
护卫们倒是训练有素,纷纷拔刀应对,救下那些医官和侍从们。
原本这一切也还可控,只是吐蕃犬的模样太吓人了,那些仆役下意识就想要逃开,可他们是用绳索捆成好几串的,每串七八个人,逃开时你东我西,乱成一团,直接将站在前头的李素和林姨都推倒了。
李素摔在地上,眼见那吐蕃犬向自己冲过来,尚未叫得出一句,就觉身上一重,林姨压了上来,用双臂死死抱着她的,彷佛是护着她自己的孩子。
“先生,先生,我没有想害公主,您信我,信我。”林姨孱弱而痛苦的声音和吐蕃犬的撕咬鼻息声交织成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这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主意,您,您知道孩子们都很聪明,她们若知道了,不会,不会让我做的。您是她的先生,您比我懂她,三,三娘。”
支离破碎的话语艰难地说到这里,林姨被拖了开去,李素觉得身上一轻,随即被侍卫扶了起来,她挥掉护卫的扶着她的手,踉踉跄跄走到林姨身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林姨脖子被咬开了一个大口子,血在一股一股冒,护卫用手紧紧摁着,但是捂不住那些血。
明真瑶从另一头的屋子里跑过来,跪到在她身边,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按她的伤口,很快,他的指缝也全是血了。
李素深吸了几口气,道:“去,去把明算官她们叫过来。”
明宝盈过来时候心里还在想,是不是要连她和林姨一起来审问了,这事到底要怎么办才好,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看见林姨躺在血泊里。
林姨流了太多的血,面白如纸,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她将目光从明真瑶面上移开,勉力对明宝盈笑了一下,吃力地说:“我会,会。”
第155章 雀与鹬
林姨闭上眼睛时, 天光微亮,有一两声鸟鸣。
她最后又看了明真瑶一眼,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晕成天空的灰蓝, 灰, 然后是永远的黑色。
明宝盈摇了摇她, 而她只是像一棵瘦弱的树那样,被摇得颤了颤,没有任何别的反应。
“尸首可以带回去吗?”明宝盈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 明真瑶看着她, 又看林姨。
李素没有回答,明宝盈也没有再问,只是说:“这件事总还有可以查的地方, 三郎他一心侍奉殿下, 我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不管是什么, 一切皆是她自作主张。”
死的人已经死了,她想要保下还活着的人。
“三娘。”李素唤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把尸首抬到屋子里去, 你们,陪一陪她吧。”
明宝盈似乎是想站起来, 但却摇晃着身子跪了下去,明宝清要去扶她, 她反而握住明宝清的腕子, 紧紧攥着扯了一下,道:“阿姐, 青雀。”
明真瑶抱起林姨,往自己胸膛上靠了靠,他的脖颈处也沾到了林姨的血,看起来,也像是有了一个狰狞的伤口在那里。
明宝清将明宝盈搂着扶起来,转脸对李素道:“先生,游飞发现林姨叫人拿过来的那只青雀被剪了羽,虽然看起来精神头还不错,但飞不高的,也飞不远,至多几丈而已。我们猜想,稍后由殿下放飞的那一笼彩雀该不会都是如此?”
若真是如此,由萧奇兰放飞的将会是一笼残雀,一只只才飞出去几丈远,就扑通扑通掉百姓脑袋上。如此不吉利,还是夭亡之兆,天没亮透只怕就要传遍全城了。
“彩雀是谁准备的?”李素并不是太意外,兽苑已经出了这样大的纰漏,死上一笼彩雀触霉头根本也就是顺手的事。
“放飞的鸟儿是数月前礼部让东市市署从市面上采买来的,一向养在兽苑。教坊也有戏法所用的鸟儿,那种真是剪过羽的,是不是,是不是鸟笼弄错了?”
答话的正是礼部的葛主簿,他满额冷汗,知道这一次的事情恐怕整个兽苑的奴仆、护卫都要脱不开关系了。
“兽食、鸟食又是何人准备的?有无纰漏?”李素又问,“吐蕃犬为何突然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