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珊这次检举有功,得赏银百两,还赐了她百匹绸缎,百卷丝线,百枚金针。御赐的绸缎全是上品,一共一百二十匹,买闹市的大宅都够了。
明宝珊许久不碰这样的好料子了,一时间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朱姨既欢喜又后怕,白天高高兴兴像只花蝴蝶一样在绸缎堆里飞来飞去,一入夜就发噩梦,噩梦全是明宝珊的各种死法,做了半个月的噩梦才渐渐淡了。
明宝珊的成衣铺子一开门就热闹非凡,全是来瞧个稀罕的,又有好些贵妇人说想买那些御赐的绸缎,价钱随便明宝珊开。
更有甚者,居然要给明宝珊说亲,吓得她直接关了门,索性就在家中多歇几日。
原本明宝珊还以为朱姨会埋怨她接不住这泼天的富贵,但没想到朱姨什么话也没有,只是挑了几匹布,各裁了几尺,就出门找她那些个姐妹显摆去了,这对于朱姨来说可谓非常谦逊了,明宝珊有些好奇,揶揄道:“阿娘这回倒不嫌我躲懒了。”
朱姨那时喝多了酒,倒在榻上歇着,半晌后才道:“既有你这论功行赏的,就有那被严惩不贷的,咱们得了好,整个铺子都有了御赐的名头,还怕往后没有生意做?眼下合该低调踏实些,免得刺了哪些人的眼。”
这教训,朱姨自裘老八身上学到了,小人物搅和进大事情里,稍不留神会死的!
所以她主动提出把道德坊的那间小宅子卖了,把卖宅子的钱都交给了蓝盼晓,同明宝珊一块回来住,彼此间有个照应不说,这宅子还在公主府边上,金吾卫夜巡,公主府门口的护卫值夜,总漏不过这里去!
明宝珊倚过去,垂眼看着朱姨,酒气再怎么熏红了她的面颊,她也老了。
“阿娘,要不让媒人给你说门亲事吧。”
朱姨翻了个白眼,又翻过身去,说:“老娘想找人还用得着媒人介绍?!我是懒得折腾了,这辈子有过的也够了。只怕是跟圣人比也不输。”
“哈。”明宝珊才不信,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子,朱姨又翻了过来,点了点明宝珊的鼻子,道:“你呢?”
明宝珊无声地摇了摇头,神色非常笃定。
“世上也不全是张六那样的人。”朱姨的神色和语气是很少见的温柔。
“我知道,文先生和严中侯就很好,但曦姐姐和大姐姐更好。”明宝珊说。
朱姨想了一想,道:“这还真是,没见过阿曦
这样好脾气的人,像块暖玉。你大姐姐么,先前穿着官袍骑马接你去下馆子,你俩走了之后,店里那些女客议论的哦,亏得你大姐姐没听见,真是做女娘的都想跟她好。”
明宝珊笑得花枝乱颤,道:“是了,亏得严中侯是知道自己得了便宜的,他若是个牛气哄哄,整天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的,我非搅黄了他们不可,不过么,那样的人大姐姐也瞧不上。”
“文先生是守孝没法子,可亏得严中侯也耐得住,成婚的事你大姐姐不松口,他也不逼,瞧着是个会来硬的呀。”朱姨啧啧称奇。
“大姐姐又不是剪了羽的彩雀。”
明宝珊说着转眸看向屋里笼子上的两只彩雀,青雀是跟着游飞回来的,黄雀是孟容川转赠给明家女娘们的,刚好一雄一雌,正依偎着睡觉。
两只雀鸟非常亲人,又最喜欢游飞和明宝锦两人,他俩一来就跟着走了,一人肩头蹲一只,看着可爱极了。
但这屋里最会养鸟的人是明宝珊,两个小的就坐享其成起来,平时上学就把鸟放明宝珊房里,想起来了就过来玩一玩。
明宝珊如今对待鸟儿已经没了从前待那只‘荔枝儿’的宠溺了,她也没想过再弄只相似的鸟儿回来养。
想起自己那时候万念俱灰的心境,明宝珊此时才知道什么叫做轻舟已过万重山。
朱姨睡着了,醉后她总是睡得格外沉。
明宝珊替她掖了掖被子,听见院外有些响动,她起身朝外去,果然就见明宝盈才回来,刚锁好了内门从台阶上走进庭院里。
月光仿佛在她面上涂了一层薄薄脂粉,可难掩她一脸的怅然倦色。
明宝珊正要说话,忽然笑了。
明宝盈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披着孟容川给她的一条薄巾,这长巾是陇右产的绒褐,上品绒褐只做贡品,明宝盈肩头这一条虽是中品,却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春夜寒凉,”明宝珊说:“这样忙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啊?”
“恐怕还要还一阵呢。”明宝盈黯然地说:“老主事没撑住,今夜去了,他几个街坊替他守了这夜,我明早要拿几吊钱去支应,所以说度支司里真是一个人都分不出来了,我这一月连休沐都不得空。”
从户部的张郎中乡下酒窖里抄出来的簿册和钱数成了撬开这件案子的关窍,铁证如山,不可辩驳,刑部就有了从大理寺移交驾部司那些罪官的由头。
老主事和几个老算官、老主簿虽然放回来了,可又从度支司抓了另一批人去,老主事出狱时已是强弩之末,另几人也要休息将养,度支司人手更缺,明宝盈每日披星戴月,亏得孟容川同她是一般光景,路上也能搭个伴。
“啊。”明宝珊轻轻叫了一声,走到庭院中牵起明宝盈的手,道:“左右我无事,明日我替你去瞧着,唉,这老主事也是可怜人呐,可你也要节哀才是。”
明宝盈点了点头,就见正屋房门推开一扇,檐下那只没做完的风筝在明宝锦头顶轻晃,翠绿而纤细的竹骨勾勒出鹰隼的轮廓。
“姐姐回来了。”
正屋的桌上永远都有吃的,褐色的粗陶碟子里跌坐着四只雪白白胖墩墩的糯米小团鸡。
明宝珊一瞧就捧脸,“好可爱啊。”
小团鸡里有一只坐不太稳,歪着身子靠在另一只小团鸡身上,明宝盈看了看小团鸡,又抬眼看着明宝锦软绵绵倚在明宝清怀里,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叫人怎么吃?舍不得呀。”明宝珊仔细瞧那糯米小鸡,见它们的眼睛是芝麻镶的,嘴巴是用山楂酱点的,两只小丫爪是用橘丝黏上去的。
“不用舍不得。”明宝锦捏起一只,‘啊呜’一口,把里头的红豆馅亮给她们看,“唔,这回的红豆还差不多,红豆还是一颗颗的,但又绵软。不像之前那样要么就是硬豆子,要么就是糊糊了。”
“那些红豆哪去了?”明宝盈问。
“加点水,搅合搅合成红豆汤,小青鸟喝光光了。”明宝锦抹抹嘴角的糯米粉,笑道。
第167章 升官
户部一连没了好几位官员, 眼下度支司里,赵算官补了张六的缺,明宝盈补了老主事的缺, 每日都十分忙碌。
直到今年的明算科新进了几个算官、主簿, 他们这俩赶鸭子上架的主事才算有一口气歇。
度支司里新添的算官是一女两男, 其中一个小女娘就是工部郑主事的小孙女郑三娘, 明宝清跟她见过几面,说是个很聪明的小女娘。小女娘得知明宝盈和明宝清是姐妹,自己又在明宝盈手下做事, 一下就不拘束了。
两个小郎倒是身份迥异, 一个是平民出身,父母只做些小买卖糊口,另一个来头就大了, 是林家的十三郎。
不过进官署这一日, 三个小算官都是规规矩矩穿了官袍自己来的, 郑主事没有来送郑三娘, 林千衡、林期诚或者什么别的林某人也都没有露面。
张六手下的人在这一次的事情里被削得更厉害,老主事这边的人只损了他自己一个而已,算上升迁了的赵主事也就两个, 所以林十三郎同另外一小郎都去了他手下。
谁都知道林十三郎在小算官的位置上待不久的, 他还要参加科举,来户部似乎就是为了别一味闷在家里死读书。
赵主事于曲意逢迎这件事上也实在没有什么天分, 他心里倒是想说几句和缓的,可张了半天的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再加上老主事刚去世, 他同明宝盈一样心情不佳,直接连寒暄都省略, 径直叫他们干活去了。
林十三郎好像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很自如地在书案前坐下,翻开一本簿子先熟悉一下事务。
在郑三娘看来,明宝盈也是挺严肃的,只在初见她时笑了一笑,这一笑估计还是看在明宝清的面上给的,但她听郑主事感慨过,知道度支司里没了一位官运很差,命很苦的老主事。
萧世颖特批了恩典,给了老主事度支司郎中的官位,替他风光大葬了一场,一应的寿材寿衣都是礼部提供的,非常优厚,但送葬那日明宝盈听见明宝清说,这些东西煮一锅再怎么丰盛,就跟没放糖似的,看起来好吃罢了。
此时郑三娘瞧了眼对面窗子里林十三郎,也似他一般端端正正坐下来,肃着脸翻看起历年来的簿册来。
老主事在度支司里待了太久,很多地方都留了他的痕迹。
书案上的那把算盘一粒粒算珠都是油光水亮的,但有几颗因为因为经常被拨来弹去,所以都崩碎了。
座椅上的蒲团是他夫人一针一线缝的,水房里还有他的存茶,就连这屋子里,好像都还有他的影子。
明宝盈坐在户部与兵部之间充作隔断的小花圃里,这里没有凳子,只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
春天了,小葱翠翠绿,紫苏似暮山。
这小小菜地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小葱和紫苏有点乱糟糟的,冬时掉落的种子被风吹远了些,这两样老主事种来调味的香料原本只在一隅,可如今,就连大石旁边都冒出来了一株紫苏。
它挑的位置不好,阳光不足,所以小小一株,看起来瘦兮兮的,叶片泛着紫。
明宝盈垂眸瞧着,嘴里嚼着公厨滋味寡淡的午膳。
墙壁上的窗子里走过一个人,他停住脚,站在镂空的花窗前看明宝盈。
花窗边有一株树,长在兵部这一头,繁密的枝叶却有大半都延到墙外去,像是一丛屏风。
在明宝盈没有看见他的时候,他静静站着,看了她许久,见她吃完了才出声。
“三娘。”
明宝盈抬起头,站起身,走到绿幕前撩开了几缕枝叶才瞧见他,微微笑道:“吃过了?”
“我那还有些点心,垫垫肚子就行了。”
兵部因为驾部司犯下大案的缘故,一应门卫封禁还没撤,原本连同户部和兵部的那扇角门还锁着,孟容川若要过来,要出兵部官署再进户部官署了,等他绕上一大圈,明
宝盈也该回去了。
两人就隔着花窗说了说话,听见脚步声明宝盈一转头,从藤叶的缝隙里看见户部司的外郎熟门熟路地走进来,薅了一把紫苏就走,又过了不一会,仓部司的主事也脚步轻快地小跑了进来,蹲下来择了两根葱。
他们都没有看见藤树后的明宝盈,只孟容川一个人瞧见了她面上泛起的柔和笑意,像阳春三月里新发的柳芽一样朗润。
“看来老主事的小菜圃是能留住了。”明宝盈回首笑道。
孟容川轻轻一颔首,道:“是啊。”
“兵部进了几个人?”明宝盈问,“我瞧你近来更忙了,可是忙着调教呢?”
“进了十二人,哪里调教得过来了呢?所以我先前在朝上提请,让驾部司里某些官员以戴罪之身回到官署移交事务,届时可以在量刑上稍稍宽容一些,已经得到圣上的允准了。”孟容川道。
“难怪驾部司那几位官员的判罚迟迟没有下来,你这也是个法子。”明宝盈赞许道:“你再熬一熬,我瞧着能升一阶了。”
孟容川笑了笑,道:“即便如此,也是山中无老虎罢了。”
“怎么不说时势造英雄?”明宝盈道,“你到底是接住了驾部司的架子,库部司的差事也担住了。”
“不过是出苦工罢了。”孟容川道。
明宝盈轻轻哼了一声,抱臂背过身去,嗔怪道:“总是妄自菲薄的,听多了也烦。”
孟容川有些赧然,想了半晌,轻声说:“那就说,我,我也是厉害的。”
明宝盈笑了起来,抬眸看他,说:“还有呢?”
“也是样样都懂一点,算得上眼明心亮,也没那么木讷呆愣,上官下属都能应对的。”孟容川又道。
明宝盈听得眼眸弯弯,盯着他细瞧了一瞧,道:“这还差不多。”
又过了三两月的功夫,驾部司的人手也组齐了,原先那些犯了事的官员也就用不上了,该流放的流放,该贬斥的贬斥,孟容川升任了库部司的郎中,他原本的上官则平迁到了驾部司做郎中,这样一来,上司下属倒是平起平坐了。
虽说在驾部司官员的陨落中得以升迁的人不只孟容川一个,但他本来就是新进的兵部,在外郎的位置上坐了一年就升成郎中了,当然算是迅速,旁人只怕坐十年都不一定能跨这一步。
他有尚将军的帮扶,自然算尚将军一派的人,虽说尚家是武将世家,势力都在军中,但在尚家在朝中的姻亲也很不少,其中便有几家主动亲近孟容川的,这也是意料中事。
孟家的小小门庭一时间热闹起来,原本老苗姨一天总有几趟进孟家找孟老夫人玩,但孟家时不时来客,她倒不好去了。
孟家虽然有些家底,但孟老夫人毕竟是乡野妇人,也并未当过几日正经的官夫人,这一向就有些招架不住,明家女娘谁在家,她就赶紧请过去作陪。
蓝盼晓是最常去的,她毕竟做过侯夫人,虽不是什么让她自得自傲的过去,但交际上的事情她毕竟是练熟了,她又跟文无尽定了亲,是个方便往外拿的身份,孟老夫人只消在她边上笑呵呵,点点头,吃吃茶,说说符合她身份的场面话就成了。
再有,就是明宝清也去帮着张罗了两回。有一日是明宝清休沐的日子,她平素里骑马穿便装穿惯了,小草又请得急,也来不及梳妆换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