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待客的花厅里坐着的是京兆府少尹家和秘书丞家的夫人,她们分别是尚将军隔房的堂妹和表姑母。
听见脚步声时,两人就移了目光看门外,见到一位高挑的女娘走了过来,因抬手挽帘子而挡住了脸,反而先晃出了一角衣料。
乍一眼不过是块青绿绸子,再一看居然泛着月白光芒,秘书丞家的夫人一下就瞧了出来,那是上品的云锦绸缎。
可这么好的绸子,居然拿来做了件样式极简单的圆领袍,正在她们有些疑惑的时候,人已经走进来了,利落舒美的发髻上一点装饰都没有,只是这么一头乌黑的发,却将她面庞衬得鲜明而耀目。
‘大郎说孟郎中总是不接话茬,这年岁了也不议亲,言语间似乎是有心上人了,莫不成就是这一位?’秘书丞夫人暗自咋舌,‘这下难办了,咱们家里的女娘还真没有这种身段气度的。’
秘书丞夫人正想着,又听孟老夫人介绍,说明宝清是工部的主事。
‘呀呀,还是当官的,原是喜欢性子厉害的,有本事的啊。’秘书丞夫人更觉得棘手了,同少尹夫人对了一眼,堆起客套的笑容看向明宝清。
同这两位夫人打交道,明宝清可是轻轻松松的,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今时今日的言谈举止不及从前那样婉转周到了,即便她是无心的,却也叫两位夫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们不太理解这种压力的来由,依靠自身的经验判断,下意识就认为明宝清与孟容川该是有什么,而明宝清是洞察了她们来的目的,所以才会如此。
虽说这婚事不成了,但秘书丞夫人瞧着明宝清并没有恶感,她的女儿去岁也送到尚家族学里去念书了,她瞧着明宝清,想着若是女儿长大后也如明宝清这般模样,有这般当官的能耐,想想也觉得很喜欢。
两位夫人走时是明宝清来送,秘书丞夫人本来是想与明宝清多说几句的,但听见路那头有马蹄声,想着是不是有车马要过,于是就请明宝清留步。
不过她要上轿子时,见到那头路上的来者是一人一马,不至于被轿子堵了路,秘书丞夫人就又停了停,握着明宝清的手笑道:“今日也算与小娘子有缘,来日若有喜事,可别少了我一杯酒吃。”
这话对于才初次见面的明宝清而言有些逾越了,但秘书丞夫人与岑嫣柔去世时的年岁相近,又是亲和的样貌,明宝清就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他日有喜,我定然也有厚礼奉上。”
秘书丞夫人此时想的不是替自家郎君交际,而是替自己女儿将有可能的仕途拉一点人缘,她拍了拍明宝清的手,朝孟家的大门努了努唇,又对站在明宝清身后的小草也笑了笑。
小草呆呆回以更灿烂的笑容,明宝清却愣住了。
这番示意之下,明宝清怎么会不懂她的意思,可她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得出这番结论的,只是还未等她解释,秘书丞夫人就坐进轿子里去了。
小草进屋去了,轿子渐行渐远,马蹄声越来越近,‘哒哒’声贴到她背上,一只漆黑硕大马头缓缓从明宝清肩头伸过来。
绝影嘴里嚼着一口从孟家墙根处啃下来的草,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哼哧哼哧同明宝清打着招呼。
这马嘴里‘吧嗒吧嗒’响个不停,嚼得明宝清脑袋都疼了。
只这还没完的,明宝清果然就听一道声音从她发顶劈下来,有点阴恻恻的,又醋又怒还不能吼。
“那妇人的意思,是说要吃乌珠儿和谁的喜酒?”
第168章 醴泉坊
“人家只是误解了。”
明宝清心正里想着明宝盈与孟容川相交的这份知己情谊不知该何去何从, 故而这说话的语气也轻飘飘的,一副浑不在意的感觉。
等她回过神来时,严观已经下马了, 将她拦腰一抱, 本来是要托举到马上去的, 只明宝清挣了下来, 不解道:“回家就这么几步路,还要骑马?”明宝清问。
严观又低头亲她,毕竟是在外边, 又是青天白日, 日光耀目的,明宝清下意识躲了一下,就见严观像是被她剐了一刀般那么惊讶难过。
“不用这样吧。”明宝清忍笑说。
严观又在她唇上亲了亲, 这一下很重, 把明宝清怼到马背上去了。
绝影纳闷地哼唧了一声, 费解地瞧着两个总是啃来啃去却不□□的家伙, 甩动着尾巴。
严观见明宝清这一回没有躲,下一个吻就柔和了起来,他轻轻吮着她的唇, 心里的酸味怒意一并融化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缝里, 他探了进来,缓慢地品尝着, 像露珠一样在她唇上滑动着。
高大的一人一马拢住了明宝清,虽然马腹下可见他们的双腿叠在一块, 藏住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想法, 但明宝清还是胆大了起来,手搭在他腰腹上, 指尖鼓励似的隔着衣料在勾勒弧线。
只忽然,严观停住了所有的动作,明宝清仰起头,清晰可见他脖颈处的青筋搏动了两下,随即就有两道欢快的脚步声迫近,随之而来还有‘呼啦呼啦’的风声。
“师父
!大姐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不回家吗?”游飞和明宝锦正在一圈圈跑,要把明宝清做的那只褐隼风筝放高。
见严观绷了个脸没理他,游飞和明宝锦往绝影背上一趴,眨着眼好奇地看他俩。
明宝清看着漆黑马背上两颗笑容明媚的傻脑袋真是想笑,严观憋着气,道:“不回去了。”
“为什么呀?”明宝锦扒着马背没有游飞轻松,得踮着脚。
严观的表情柔了一点,他说:“想同你大姐姐出去玩。”
明宝锦道:“好哦,你们去吧。我同阿婆说去。”
说着,两个小傻瓜又牵着风筝跑走了。
严观叹了口气,在明宝清无饰的乌发上碰了碰,又低了低头,在她后颈上亲了亲,这两个吻并不那么缠绵,但他的唇很烫,似乎像是烙在明宝清的脊背上,让她一阵阵发麻,竟是连马镫也踩空了一下,被严观眼疾手快搂到马背上了。
明宝清听见他笑,有些羞恼起来,只还未说什么,绝影就快跑起来,明宝清往后一仰,严丝合缝地倒进他怀里去了。
绝影往西越跑越深,明宝清不知严观是想带她往哪去,方才一掠而过,坊门上的坊名她还没有看清,只得问:“这里是什么坊?”
“醴泉坊,在布政坊西边。今日坊内的祆教要祭祀,他们的仪式与咱们的很不一样,也看个新鲜。”严观说。
明宝清心知这些时日被诸多烦心事牵绊,许久没有与他独处过了,他是想要点缠绵滋味了。
可她又想逗逗他,故意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呀。”
严观说:“他们的仪式虽有歌舞、祭酒一类相似的,但最大的看头还在幻术上,诸如剖心破面,切首刺肋一类的,有些血腥恐怖,只怕老少不宜。”
“那让小青鸟一块来啊。”明宝清又说。
严观皱了皱眉,道:“他自己有腿。”
明宝清闷声笑,过了会子,他想起什么来,又道:“醴泉坊多陶瓷窑,坊内沿街卖陶器、瓷器的小摊子一步一个,出了醴泉坊价钱就翻番了,我瞧着小妹很喜欢烹煮盛食的器皿,你挑挑,咱们买些个好看的回去给她。”
许多胡商每年来一趟,就为了绸缎和陶瓷,所以醴泉坊的陶瓷器常常是一窑烧出来就被货商包圆了,直接就从西城门出去了,他们这些散客若想要又实惠又好,的确只能亲来一趟醴泉坊了。
明宝清对于这些陶瓷器皿不似明宝锦那样有讲究,只知道家里光是铫子就有三只,最大的是一个青灰的砂铫,看起来圆胖胖有两耳的,质地比较寡素粗糙,但煨出来的汤却别有滋味。
余下两只铫子就小很多,有一只是为着明宝盈那一阵吃药煎药买来的,有一个长长的壶嘴和手柄。
另一只铫子同煎药的铫子差不多大,但没有壶嘴,只有一处鸡喙般的小翘嘴方便倾到,也没有手柄,只有一边单耳的把手,这是铫子里煨出来的汤只够两三人喝的,明宝锦每每拿这个铫子出来,就意味着她要给谁开小灶了。
谁都吃过明宝锦的小灶,寒夜念书的文无尽,练功累瘫的游飞,大悲折损的明宝盈,还有前些时候受惊的明宝珊,光是明宝清就喝过从小铫子里倒出来猪心汤、脊骨汤、鲫鱼汤、桂枣汤。
想到这,明宝清脑海里忽然冒出来明宝锦猫着身子小心翼翼扒开灶灰的情景,灶灰的温度还很烫,她将那铫子移进去用余烬煨着,仰起脸来冲明宝清笑着说,“一夜到天亮,省柴又省力,明早就有的喝啦!”
“这个陶锅的颜色倒是少见,乳黄的,不那么黑黢黢的,拿来煲些甜汤倒是合宜。我记得小妹说甜咸两味混在一个锅子里,有时候滋味也杂了。”明宝清轻声对严观耳语,道:“瞧,那陶锅还有两只耳,如若打个孔眼,穿了铁钩和木柄,就好放在小灶上煮了,冬日里若吃个什么,小妹也不必总费心往厨房里跑,可以直接在房里守着火候,届时还能多一份闲心。”
严观这时候也看中了一样,对明宝清道:“我看那长壶也不错,壶壁深厚,拿来热牛乳最好,不易沸出来,游飞那次乱叫,她一分心,不是被滚出来的牛乳给烫了吗?”
“小青鸟那回是被你给抽了一藤条,真是的,长结实了下手也不能太重啊。”
明宝清不意他将这事记得这样细,眼底温情脉脉,抬眼却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只是,这颜色算不算丑?”
明宝清笑了起来,盯着那只长壶看了看,觉得像是直接从黄泥巴里长出来的,瞧着很朴拙。
“没关系的,小妹说炊具都是会被人越用越好看的。”
“炊具而已,怎么就被她说得像玉石。”
“在她眼里玉石还比不得炊具吧?”
明宝清和严观都是不懂厨事的,但一手一个锅,一手一个壶,马背上再一提的陶瓷碗碟,却都是准确无比地挑中了明宝锦最喜欢的,只怕是她自己来买,都大差不差的。
在旁人看来他俩大概很傻,明明等下还要挤着去看祆教祭祀,却偏偏要先买了这么些重东西带着。
可坊内的小摊不似集市那样一处处都是固定的,东西南北集市开门关门也有时辰,这些小贩们做买卖随心所欲,只怕折返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摊了。
明宝清猜得不假,做完明宝清这一单买卖后,小贩就收拾起东西来,说自己也要去看祆教祭祀。
祆教祭祀一年有四次,这次是今岁的头一回,所以格外盛大些。
“你之前看过祆教祭祀吗?”明宝清说第一遍的时候严观没听清楚,人太多声浪太喧闹了,明宝清从马背上俯下身,又问了一遍。
严观点点头,一手绕着缰绳,一手按揉着明宝清的后颈,贴在她耳畔道:“小时候经常看,阿耶同祆教的一位神官有交情,也经常来波斯胡寺里吃喝闲聊的,四月的袄教祭祀更盛大,但阿耶更喜欢在寒月带我来泼水乞寒,冷得要死,还非说什么强身健体。”
“你也会怕冷?”明宝清说着说着话,偏首就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
严观瞧着她,又四下扫了一眼,因为牵着马挡了一部分人流,虽不至于摩肩接踵的,但边上也全是人。
他攥着明宝清松松搭在马镫上的脚踝,说:“一点点。乞寒结束后阿耶会带我去波斯馆子吃些东西,他们的羊肉做法很繁复,香料一大堆,但味道也不错。吃了羊肉,再喝一口酒,也就不冷了。”
明宝清没有吃过波斯菜,城西这边胡人聚居的几个坊她早年间几乎没有来过,听严观说起这些时,就觉得很新鲜。
“先前你跟小妹说
可以用波斯菜煎蛋卷,可是在馆子里吃过?”明宝清问。
严观点了点头,说:“想想,寒月里波斯馆子常做的石榴饭味道也不错,他们用石榴糖汁和核桃碎一块煮鸡,鸡肉极嫩,酱料味又很浓,盛一勺盖在蒸饭上,酸甜咸口的,但又不是醋酸劲,也不是那种蜜糖甜,有些像梅子的微酸和枣子的薄甜,小妹应该喜欢吃的,等石榴上市了就带她一起来吧。”
最后一次吃这石榴饭的时候,严观还只游飞这么大,若问那时候的他这石榴饭的滋味如何,他顶破天也就说个‘好吃’,可隔了这么久再回忆起来,那种味道反而变得清晰而细腻了。
“眼下才四月,刚开了春花还没结夏果,这就说起秋天的石榴来了。”明宝清笑眼弯弯地看着他,道。
“四月,四月有樱桃饭。”严观皱了皱眉,那表情好像是被糖捅了一嗓子,“但那饭就太甜了,杂了点核桃、阿月浑子、杏仁、橙皮、葡萄干什么的,还浇了酸酪。甜得千奇百怪,酸得歪七扭八。”
明宝清笑软在绝影背上,看严观还是皱着个眉,道:“怎么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吃的时候不是吃哭了吧?”
“哪敢哭啊。”严观松开了眉头,笑道:“眼圈敢红一红就是一嘴巴子,阿耶说不许浪费,一定要我吃干净,那以后,我就不怎么喜欢吃甜东西了。”
严九兴委实不是什么慈父,某些方面也实在暴戾了些,这人是不该有孩子的,但又偏偏捡了个孩子回来养,养的到底也不坏。
也许是袭承家风,严观在教导游飞的时候常也有点粗暴的地方,但都是点到为止的。他心里对严九兴应该爱重多,畏惧少,能理解他的苛责,更感激他的收容。
明宝清骑在马上太挡旁人的视线了,就从马上下来,同严观一道挤在人群里。
祆教崇拜火,所以祭祀仪式场地上也都是火光冲天的,他们的火也很有意思,烧起来的时候有种绸缎般的波动感,不知是加了什么燃料。
明宝清是第一次看祆教的祭祀,歌舞戏法倒是大同小异,只是那幻术一登场,果然如严观说的那样,分外逼真可怖,真如地狱之景在人间重演。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被一个白须老头牵出来的时候,明宝清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等那小孩躺在台面上,老头手握一刀作势砍断头颅时明宝清尚能理解,吞剑之类的戏法她也见过不少,她以为是一个道理。
但没想到那老头竟将小孩的头身分离开来,还在头身之间走来走去,头脸挤鼻子皱着眼睛,手脚还在挥舞。
明宝清实在太过震惊,紧紧抓着严观的腕子,道:“这当真是幻术吗?”
“是幻术。好些年前不是还有位御史因为看了这种分首的幻术太过惊愕,所以上奏要先皇禁了祆教祭祀,不过先皇没有理会。”
严观很少见她这样惊诧的样子,黑眸里映着一团团会跳跃的火,很有些孩子气,他将她搂在怀中,低头嗅闻她发丝上的淡淡花露香气,只是一抬眼,却见对面人群中有一人正在看他,赫然是去岁中秋那日问他知不知晋王和圣人的生辰都在秋日里,又吟着‘生来云端上,何必碾作泥’的假疯子。
他穿着一身祆教神官的红衣,又蓄了须,乍一眼真与周围的那些神官毫无分别。
‘这人的双亲之中该有一个是粟特人,怪不得那头发乱得像个鸟巢。’
严观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见与他相谈甚欢的那位老神官时,严观更感到一阵愕然与不安,那老神官分明就是从前与严九兴相交甚笃的那一位,虽然多年不见,他老迈了很多,但严观还是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