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一个羽林卫比他反应更快,似乎也一直有留意着,径直伸手接了那几滴滚烫的蜡油,刀鞘一挥,更将那拿着蜡烛的仆役挡开了。
郭给事中立刻呵道:“卷面污损留痕者,弃之。”
“并未留痕。”那羽林卫和仆役飞快道。
“请吏部不参与阅卷的主事代为审查一番吧。”岑石信强作镇定,连忙道。
郭给事中睨了岑石信一眼,但他这话合情合理,也只得同意。
一旁的周主事端着灯笼走了过去,细细看了看,道:“不见污损,可录。”
岑石信这才松了一口气,理直气壮地道:“那执烛的仆役做事如此不当心,还不遣出去!”
他眼见着那份卷子进了长案上的卷堆里,又被接下来的一份份卷子压得不见了丝毫痕迹,这才算放心来,只是有些鄙夷地睃了眼郭给是中的背影,强扯了扯面皮,道:“待将这些卷子送去内帘,交给阅卷的翰林学士和各部进士也就是了。”
郭给事中心中火气正旺,也只能假惺惺道:“岑侍读辛苦,那今夜的巡查就托付给你了。”
岑石信道:“给事中太客气,分内之事罢了。”
他瞧着郭给事中离去,护送卷子进内帘的时候,瞧了眼那个伸手接蜡油的羽林卫,本来想问问他是不是东禁苑严中侯手底下抽调来的,但转念一想何必明知故问,落人口实,只道:“烫伤没有?”
“多谢侍读关怀,小人无妨。”那羽林卫道。
“那就好,试院里有医官,你若感不适,可以去看看。”岑石信说罢,跟着进了阅卷屋子,但只在外帘坐了。
阅卷官身边的几个不识字的随从出来取了卷子进去,一一分发给各位阅卷官,直至张榜都不许旁人入内。
岑石信是头一回做试院的巡查官,也觉得新鲜,只是夜深时听廊下几个仆人交班时闲话了一句,说从前科考阅卷哪有这样憋屈的,跟蹲大狱都差不多了。
岑石信听了一笑,如今这科考的架子对于有真材实料的学子来说那真是恩赐了,岑石信都有些不好意思回顾自己的功名是怎么得来了。
虽说秀才的功名的的确确是他自己考来的,但从举人开始,这中间也少不了做些邀买人心的事,那时候的风气不做不不行啊,人人都走捷径,而岑石信不走,岂不是傻子了!?
岑家的老家主还算务实了,子弟里若连个秀才都考不上,那余下的事就别提了,拿出去多丢人。
岑石信又想起方才那堪称惊险的几滴蜡油,卷面污损留痕者作废也是今年才出的一条令,这条令主要是为了防范考生与阅卷官提前打了商量,在卷面上落了痕迹表明身份,没想到也能被人用来铲除异己。
幸好,幸好。
张榜那日是寒月初五,岑石信终于被放出来了,一边上马车一边吩咐随从,“买一面黄灿灿的大铜锣上兰陵坊明家敲去,诶,这喜钱别让别人挣了啊。诶诶,两份啊,别少要了。”
姜氏一把将他扯了回来,笑骂道:“贺礼都还没挑好呢,喜钱你倒惦记上了,这实打实是双喜临门,文先生和三娘的贺礼该怎么挑?”
“夫人做主就是了。”岑石信道。
“从前父亲书房里倒有不少好东西,可惜都不在咱们手里。”姜氏说着说着又不开心了,岑石信皱了下眉,道:“是了,把三娘中举的消息到各房都说说去,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可元娘定亲的事情他们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三娘毕竟又隔了一层。”姜氏道。
“不,要去说。这消息咱们带到了,不许他们装作不知道,若还是铁了心不给面子,那就都别给了,往后咱们也有个说法,省得小娘子们前程越好,他们反而回过味来,想把如今这副嘴脸都给抹了,那可真是做梦了。”
姜氏搂了岑石信歇在自己腿上,摸摸他的脸,笑道:“你倒是想的长远,好,我去说就是了。”
“这可不是什么长远的想法,近在眼前了,”岑石信冷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前月里三兄主动提起与元娘定亲的事情,为得什么?说张家在灵泉乡的酒坊不是倒了吗?朝廷借势也摸清了余下那些私设的酒坊,虽未逼迫坊主关张,但勒令日后酿酒只能从官坊购买酒曲,又定了一条颇重的税。虽是这样,但酒这东西毕竟好赚,灵泉乡的酒坊关了不少,三兄倒想在延福坊里开一间酒坊,只是如今城中酒坊的牌子不好拿,工部捏得很紧,他话里话外刺探着元娘能不能给他办下来,哼,到底面皮还不够粗,没备下贺礼,也没脸堵到元娘跟前去。”
第178章 贺礼
寒月初八前夜, 严观就到了明家,他进来时内院的门都已经关掉了,但文无尽给他开门的时候一点睡意都没有, 精神抖擞地跟着严观进了他的房间, 显然还有的好聊。
“你不困, 我困。”严观坐在床头脱靴, 很无语地看着自顾自在桌前坐下的文无尽。
羽林卫的官靴很重,砸到地上的响动跟掉了把榔头差不多。
“你睡你的。”文无尽摆摆手,盯着灯花看了会, 又说:“宵夜不吃啊, 四娘给你留的,炭盆上那小瓦罐。”
原本倒进床里去的严观又直挺挺坐起来了,腰板像是不会打弯, 文无尽瞧着笑得厉害。
小小一个瓦罐跟严观拳头差不多, 揭开来香气扑鼻, 看清了却只是素淡一碗菜粥, 勺子一搅又没那么简单,底下全是指甲盖那么点大的剥壳小虾米。
“香吧?粥底有鸡皮的。”文无尽道。
严观点了点头,看着那一只只又粉又嫩的小虾米, 道:“回乡上了?送请柬?”
“嗯, 住了两日,除了请柬之外还清算了今年的一些账目, 今年冷得这样早,这样厉害, 怕是会冷, 会多雪,到时候有个什么事就不便回去了。”文无尽也是心情好极了, 竟对严观说:“冬夜寒凉,你过几日也定亲了,到时候多提拔个副手,多给自己留些闲暇时刻。”
严观吃着粥没说话,过了会子才道:“双喜临门,有何感想?”
文无尽笑了起来,道:“运气真好。”
他这样说也就够了,非要再来一句,“是不是很羡慕啊。”
严观斜着文无尽,他又说:“唉,定了亲就是熬出头了,离见光的日子也不远了。”
“早点睡吧你。”严观赶他不走,想了想,说:“你又没有脂粉好涂抹的,明天一身红衣两个黑眼圈,好看吗?”
严观这句话把文无尽说紧张了,他站起身就要回房,可又无奈道:“我试了,我睡不着!”
严观一言不发站起身朝外走去,文无尽叫道:“你作甚?”
严观朝他招招手,文无尽跟了过去,碎嘴道:“怎么跟招狗一个动作。”
严观进了他的屋门,再招手,文无尽愈发狐疑,见他进了自己内室了,忙道:“诶诶,我婚服在那架着呢,你别给我碰翻了。”
他急急跟
进去,就见严观又指了指床榻,文无尽也是脑子发懵,很顺从地坐下来脱鞋,但嘴里还在念叨,道:“我真睡不着啊。”
话音刚落,严观一个手刀把他劈晕了,文无尽往床里一倒,睡得香香甜甜。
世界终于清静了,严观回房吃粥。
粥是很好吃的,他也都吃完了,只是很有些烦心事,令他没办法吃粥时只吃粥,也没很快入睡,更没办法像劈文无尽一样把自己劈昏。
严观很负责地早早起来,先把游飞叫醒,再让他去叫醒昏睡着的文无尽。
文无尽是歪着脖子出来的,气色倒是不错,就是表情怪怪的看起来憋着气,但又按捺不住的欢欣雀跃,严观又给了他一下脖子才正了回去。
游飞拍着马屁,说文无尽貌若潘安,才同子建。
这家里一下就热闹了起来,大家虽然起得很早,但婚礼其实在黄昏时分,而蓝盼晓昨夜并没有回蓝家住,所以花轿只需要到了时辰绕着宅院抬一圈就行了。
内院里忙忙碌碌在备晚上的宴席,算了算人头一共得摆上六桌,还需要安排宾客今夜的住宿。
青槐乡上的旧邻能坐满一桌多,算上里长、乡长两家人的话,需两桌。
文无尽在明理书苑结识的几位先生携家眷能坐满一桌,兰陵坊交好的邻人也能坐满小两桌,再算上蓝家人、孟家人和自家人,六桌其实是满满当当的。
文无尽不能进内院,被撂成了一个闲人,但他也没闲多久,宾客很快就携礼而至。
游飞坐在厅堂的屏风后收礼物写礼单,十分忙碌,时不时会听见从前青槐乡的旧邻来夸赞自己,说都认不出了,又看着他的一笔字啧啧称奇,说真是有出息了。
女眷们都往内院去了,外院厅堂里坐着的都是郎君们,游飞忙过这一阵,本来也想进内院去的,只是被眼尖的姜小郎揪住了,抓过去说笑了几句。
宾客还未来齐,但早到的几拨人已经很自觉地分作几处,他们之间并没有鲜明的距离,但却有一种泾渭分明的气场,唯有姜小郎插科打诨几句,他是天性不怯场,且又进出城里城外,世情熟络。
也幸好还有一个青槐乡出身的孟郎中,否则这些乡人将会更加局促几分。
孟容川将陶小郎叫到跟前去,细细问他明年的乡试备得如何了,陶二郎和陶二嫂的脊梁骨都挺了挺。
游飞瞧着这情景,心头涌现出一番感慨来。
原来明宝清她们带着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仅仅是从青槐乡上走进长安城里,她们甚至带着他走过了许多人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路。
游飞看着孟容川,见他被众人簇拥、恭维,言行举止得体从容,应对得行云流水,但游飞却不由想象起他走在陇右风沙里的那十年。
游飞游侧眸看向文无尽,见他一身红衣,俊秀到了耀眼的地步,才情若能助他高中三甲,靠这份样貌,必定是探花无疑,但游飞又不禁想起他蜷在青槐乡上小屋里,偶尔看着虚无处出神的样子。
游飞四下瞧了瞧,没见到严观,就一路找到正院里去了,见他正给站在牲口棚里给马戴一朵大红的绸花。
绝影和月光都不稳当,绝影脾气躁,月光太好奇,游飞的那匹小马身量还不太够看,所以只能让文无尽骑家里拉车的马儿,妆点一番,倒也很精神。
游飞看着他,觉得他的路好像不似别人那样分明。
“有事?”严观问。
游飞回神走上前,摸了摸从栏里伸出脑袋撒娇的马儿,说:“明年的乡试我也想参加。武举反正年年有,练功我也喜欢的。”
“嗯。”严观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道:“那就用功些,恐怕要点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就算过了乡试,又过了明法科,明法科官员的选任也要经过吏部的挑选。”
游飞惊讶地看着严观,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心里的想法。
“觉得邵阶平死得太便宜了,是吧?”严观梳理着马毛,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游飞。
游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心里是不是觉得到底还是要杀戮一场才痛快?”严观又问。
游飞抬眸看他,点了点头。
“以血祭血,是痛快,但想杀邵阶平的不只是一个人,你在其中做了一块遮眼布,只当分了些痛快给别人,不必太过耿耿于怀。”严观不知为什么忽然沉默了一会,回神又道:“想考明法科,想做刑狱官,不错,那就慢慢来,一步步来,像她们那样走得稳当。”
“您不是这样吗?”游飞问。
“我是随波逐流,又是赶鸭子上架。”严观自嘲道。
师徒俩正说话,就见明宝锦跑了过来,吃惊于这院里居然还能杵着这么大的两个闲人。
她气鼓鼓地走上前,道:“要帮我抬喜饼出去分哦。”
明宝锦一个人操持不了那么大的喜宴,大家也舍不得她那么劳累,所以她只和老苗姨一起做了这一味喜饼。
这喜饼的做法是从林姨那偷懒的面饼上来的,只是多加了鸡蛋、麦芽糖稀,用小火慢慢焙熟的,面饼上的暖色像一抔在日头上晒干的黄土,闻起来还是那股充盈的麦香,只是更甜一些。
喜饼不用模子,在鏊子上烙着自然就成圆墩墩的样子,隔了一日吃起来还是非常的松软。
喜饼要分给街坊四邻,公主府自然也有,轮值的护卫看见明宝锦提着小篮子过来,就知道自己又有好吃的了。
喜饼每家分一双,还要给宾客带回家一提,所以笼统做了两百来个,一鏊子能出十个,明宝锦足足守了二十几趟才做够了。
照理来说二婚不必有这样大的阵仗,喜宴喜饼,花轿喜乐,如此破费。但对于所有人而言,都觉得今日不仅仅是文无尽的初婚,也是蓝盼晓真正的新婚。
入夜席散的早,住得近由游飞和朱姨步行几步相送,住得远的要去客栈落脚,兰陵坊中没有客栈,明宝清和严观就载着客人去相邻的靖善坊里安置,客栈都是提前定下的,也不需宾客自己花费。
明宝锦和明宝珊在家中收拾桌椅,明宝盈在盘点贺礼,家中也没有多余的屋子做库房,贺礼就暂存在了她的屋子里。
前些日子她和文无尽得中后,各家送来的贺礼也都在此。
户部的同僚以及工部共事过主事、司匠们都送了明宝盈礼物,家中姊妹也都人人有份。
蓝盼晓和文无尽送了她一套裁剪装订好的册子,一共四本,粉、绿、黄、墨四色封皮,封皮是布做的,上面分别绣了春花、夏叶、秋果、冬雪,美极了,明宝盈捧在手里的时候都被惊艳地有些失语。
书册内里的纸也是纸坊最好的纸,一年只能产出三卷,三卷都是李素定下的,再没有对外卖的,明宝盈这一份是蓝盼晓特特留下来的,纸张细滑柔韧,在上头写字简直是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