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做桃符的好材料。”明宝盈说着想起孟老夫人院门口褪色的门神,道:“孟家有这样好的桃木,却连桃符都没个人替孟老夫人换。”
“这倒简单。”明宝清闻言将桃木竖在地上,用斧子纵劈了一道,然后捡起地上一片薄木撬进缝隙里做楔,将这块桃木劈做好六块。
六块,正好三对。
明宝盈蘸了浓墨,抬笔落下‘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的名讳,明宝清则用纤毫勾勒神灵威武的面容和身姿。
繁简不一,但各有其韵致。
游飞欢欢喜喜捧回门神的大名回家挂门上了,明宝盈去给孟老夫人送桃符时,只是交给那笨丫头了,说是由孟家的桃枝做的。
孟老夫人当下未有什么表示,只是后来几天那几个佃农上山砍柴,总会往院墙里扔几捆柴。
卫大嫂瞧见过一回,嘴里便又酿出许多难听话来,幸好那山上桃树枝叶被打完了,那三个佃农也不打这边过了,她那些话便成了没根据的,说了也只是散在风里。
后院的梨树也结出了一个个青涩的小梨子,明宝锦坐在粗干上龇牙咧嘴地掰细枝。
掰,掰,掰不掉。
她只好让姐姐们搬了桌子来,站在上头砍掉一些小果、畸果。
“等着吧,这绿梨好吃着呢,脆又甜,就是硬了些。”蓝盼晓仰脸瞧着梨树道。
明宝清看清蓝盼晓面上的温柔笑意,依稀记起她曾收过一小篓梨子,说是嫁妆庄子上送来的,问她们要不要吃。
明府庄上的梨很多,雪梨更清润,红梨更适宜蒸食,而那篓子圆鼓鼓的绿梨笼统也没几个,明宝清就婉拒了。
明宝盈也想起秋日里梨子成熟时,总有那么几回,她瞧见蓝盼晓握着个绿梨削,长长的梨皮甚至拖到地上都不断,用银刀一瓣瓣切开梨肉,盛在盘中慢慢食。
“上回朱姨取信回来时,其实还有一封是文先生写给母亲的。”明宝盈看着蓝盼晓回前头去,转回首的时候却有些不敢看明宝清。
明宝清对于明宝盈的隐瞒并没有一丝恼意,只是问:“朱姨拆看了?”
“她说,‘我可没瞧她的信,驿差说同时给青槐乡未央里的信,
叫我一并拿回来的’。”明宝盈轻嗤一声,道:“但我捏着封口觉得绵绵的,像是新浆过的。不过我想信中应该没什么的,否则以朱姨的性子,早就阴阳怪气了。”
“她那时连宅子都赁好了,还会有心思管这事?即便那信里有什么,”明宝清走近梨树,抬手拍了拍一根横生的粗枝,“那也是母亲与文先生之间的事。”
“阿姐不介意吗?”明宝盈有些疑惑地问。
“母亲回信了吗?”明宝清略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明宝盈点点头,“让我写的,很简短,很客气。只说让他无需挂念,好好照顾娘亲。等春试的卷子开示,她会去抄录寄给他,以答谢他留下这院子给我们住。”
“春试的卷子开示了吗?”明宝清却问起这事来。
“往年都是六月中开示的,以东市西街的坟典行最全,明经科、进士科皆有。”明宝盈说得有条不紊,只见到明宝清侧眸看过来,目光了然。
“看来,你亦有我所不知的一面。”明宝清一寸寸摸过梨树横枝,觉得挂一个秋千在这应该很不错,“你鲜有单独出府的时候,是二郎带你去的吗?他是贪玩的性子,不肯花那么些功夫与姊妹相处。你是否有帮他写文章应对国子监的功课?”
明宝盈小声道,“果然不该背后说母亲的闲话。”
明宝清失笑,道:“那我们得空进城一趟,替文先生抄录试卷。”
“好。”明宝盈应得干脆,只是眉头还微蹙着,似是放不下。
“我如果还是明府长女,自然介意。”明宝清索性答了她先前的问,道:“我甚至会令文先生永世不得回长安,以确保明府的脸面不被玷污。可眼下,我只是觉得,既身不由己,心总该由己。更何况母亲已经做得很好了,细想想,怎么不是我们拖累了她呢?”
明宝盈默了好一会,红着眼道:“是我想左了,阿耶都不在了,我竟还用他的眼来看这些事。”
明宝清没有再说什么,瞧着横挂树上颤着眼皮假寐的明宝锦,点了点她的鼻子,道:“这话可不许同母亲说。”
“我才不会。”明宝锦有些不高兴了,把脸扭到另一旁。
可又听明宝清说:“过些时日,等游老丈收了黄麻,搓了麻绳,咱们换两根粗的来,好给你做架秋千玩。”
她赶紧转过脸来,道:“好!”
“元娘,元娘!”蓝盼晓此时从前头过来,面上神色既惊且喜,道:“邵二娘身边的蔻香来了!”
明宝清连忙迎出去,就见蔻香站在堂中四望,腮上挂着一滴泪。
“明娘子可叫我们娘子好找,竟是一丝消息也不透,”蔻香避过身拭泪,继续道:“我们娘子很记挂您,备了些铜子,您且用着。”
她背着个小包袱,倒出一溜的钱串和十几封信。
明宝清本要推拒,可看着那一沓信,一时间什么话都忘了。
蔻香一边将包袱皮搁在腹上细细叠,一边又去擦冒出来的眼泪,“还有林郎君的信呢,几日一封,我家娘子找不见您,一见来信就愁哭一场,那日崔娘子在我们娘子跟前坏嘴,叫她知道您过得这样不好!去岑家问您的消息竟问不出个头绪!逼得我们娘子在长街上守着校书郎下值,也是我们娘子性急了些,一通话把校书郎也说红了眼,他倒是知道您在这,可他既知道您在这,怎么能让您在这呢!?”
“六舅舅在家里说不上话,守住自己的日子都勉强,不好叫他担着我。”明宝清也被蔻香这番话说出了眼泪,问:“二娘去岑府,可瞧见邱嬷嬷了?”
她第一问的居然是一个老婆子,这叫蔻香很纳罕,也很动容。
“没有,邱嬷嬷还在府里吗?我们只瞧见了一位瞿嬷嬷,说是二夫人身边的。”
明宝清眸光稍黯,思忖道:“邱嬷嬷没有子嗣,不过有几个侄儿,可府里合该给她养老的,六舅母应该会安排好吧。”
蔻香正要催明宝清看信,却见蓝盼晓给她递茶,忙起身接过,连声道:“罪过罪过,叫夫人给我递茶。”
她当即掀盖浅啜一口,很是意外,“竟是满口清香呢。”
“只是嫩竹叶芯子,家门口摘的。”蓝盼晓勉强一笑。
“那我得跟夫人讨一些,好带回去给我家娘子也尝尝。”
说罢,蔻香瞧着明宝清,把那沓信往她跟前推了推。
第027章 我心昭昭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一沓信上, 蔻香说:“我们娘子都在角上写了收到的日子,明娘子可以依着顺序来……
明宝清指尖点拨,直接拣出最新的一封来看。
林三郎的字一向精熟俊秀, 可映入明宝清眼帘的却是一封运墨草草的信。
他没有得到回音, 慌乱无措的情绪全铺在了信上。
这信不知道是在路途上浸了水还是淋了雨, 亏得林家用的好墨, 不会糊散,只是如泪痕一般晕开了些。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明明是明宝清眼下难与他相配, 可他却反过来担心她的情意会如秋风扫尽夏炎般淡漠下去。
明宝清在心底叹了口气, 伸手将那一沓信拢到膝上,一一拆看。
‘汝从不汲汲于荣名,亦不必不戚戚于卑位。’
‘《淑真训》有言, 贵贱之于身也, 犹条风之时丽也;毁誉之于己, 犹蚊虻之一过也。’
‘我心昭昭, 仍贯之,如之何?’
‘盈缩卷舒,与时变化, 人生各有所乐兮, 吾独好与汝同修!’
他言语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一封封愈发坚定, 像是有什么意志催逼着他,那意志强一分, 他的心也就强一分。
明宝清一语不发地将信收好, 蔻香看看蓝盼晓,又看看明宝盈, 她们都不问。
蔻香忍了又忍,到底是如邵二娘一般的直爽性子,一口气喝光了茶,问:“明娘子,如何?”
“林宅好些日前已经有家仆回来扫尘了。”明宝清这消息还是从朱姨口中得知的。
蔻香连连点头,道:“是啊,林公子约莫这两日就能来京了,说不准已经在路上了!”
“那信是林宅的仆人送来的吗?”明宝清又问。
蔻香一怔,摇摇头道:“不是,是一个林家某个椒豉行的脚夫。”
明宝清稍微挥了一下手里的信,道:“他信中未有只言片语提及父母家族,林宅的仆人看来也并非他所掌控,我与他之间前缘难续。”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垂着眸子,没人能看清她的心绪。
蔻香虽不那么老练,可她生在宅院重门里,看多了人心世故,有种直觉堵着她的口,叫她说不出话来替林三郎分辨。
铜钱串推来让去的,还是留了两捆在桌上,众人送蔻香出去。
“我很好,让二娘子别担心我,有什么事儿就写信给我。”明宝清说着顿了顿,目光沿着院墙眺望出去,又转过眸子望着蔻香,“话说,酿白河上游可有你们家的庄子在?”
蔻香想了片刻,道:“有啊,不过是四房的庄子。”
“四房,是二娘子的小叔,邵司丞那一房吗?”明宝盈记这些官职可比明宝清还要清楚。
蔻香点点头,道:“不过七郎君已经不是太府寺的司丞,而是少卿了。”
“真是年轻有为。”明宝清的夸赞点到为止,蔻香面上也没多少与有荣焉的表情,只因四房是庶出,与大房关系平平。
太府寺与司农寺的官署相近,邵七郎又做到了少卿之位,照理来说请他打听一下明真瑄和明真瑶的情况不是难事。
蔻香却低了头不敢看她,嚅嗫道:“二娘子才提了两个字,就被敲打了。”
明宝清忙道:“我知道二娘心里有我,可千万不好为了我的事与长辈起龃龉。”
蔻香来时的车马掩在屋侧,钟娘子瞧见了没出声,等蔻香走了才拈着帕子走过来,满眼好奇。
蓝盼晓道:“是从前故交,还望钟娘子……
钟娘子摆摆手,拍拍胸口道:“我晓得。”
她不是纯粹好奇来探问的,见明宝清要回去了,忙张口唤住她,道:“明娘子。”
明宝清转过身来,钟娘子笑道:“前个你母亲拿着那扇柄小绣圈去我家借丝线来配,我那小姑子一眼瞧上了,当下不好意思说,只叫我来问,能不能给她也做几个绣架,最好是一个手拿着,一个搁桌上,就跟你们屋里的一样,再多一个可以绣衣裳的大绣架。”
“这绣架简单得很,看都看得明白,她打嫁妆本来不就找了木匠吗?”明宝清不解道。
“木匠做是能做,但做新玩意,定是狮子大开口,还要拿了你们的绣架去照样子,碍了你母亲的活计。”钟娘子显然也是翻来覆去想了的,“而且郎君哪有女娘细致啊,他知道我们绣东西要怎样才好使吗?你这绣圈是双层活扣的,能打开,能嵌住,那个摆着的小绣架是能滚卷起来的,又秀气又精巧。若是一般物件,我那小姑子还不会开这个口。”
钟娘子都这样说了,明宝清也不好回绝,只是钟娘子要明宝清自己说个数来,叫她有些张不开嘴。
人家本就是存着又要东西好,又要价钱低的心思才得出这个主意的。
明宝清思忖片刻,道:“那咱们就不说钱了,只要周郎君使长工砍柴火的时候,能捎我们一捆就好,砍柴火实在累人。”
瞧着钟娘子惊喜的神色,明宝清又道:“还有做绣架所需的木料,也请周郎君备下。”
“应该的,应该的。”钟娘子喜不自胜,道:“那我现在就回家说去,明儿就给你们送来。”
砍柴这事日复一日,沉重烦闷,但又避不得。
明宝盈甚至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就趁这两日清闲,进城替文先生抄卷子吧?”
“也好,可以去宣平坊的法云尼寺借住。”姐俩很自然地商议起来了,明宝清道:“这回要买些纸笔回来,小妹不能再用树枝练字了,多买一支给那滑头小儿吧,蘸水在石板上写也比用树枝划拉要好,再就是带一本《开蒙要训》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