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真瑄又语塞了,卫二郎急得直抓耳朵。
“和小布头帮他抢回来了,还叫他堂兄吃了一嘴的知了尿。”
明真瑄一边说一边努力在回忆中搜罗着明宝锦的模样,但只想到一张小小的怯生生的脸。
卫二郎又气又想笑,气的是没爹的孩子遭人欺负就算了,还遭自家人欺负,孩子尚且如此,更别论大人之间了。
笑的是孩子有仗义朋友,卫二嫂还有明家几个女娘可以说说话,彼此帮衬一把,他真的很庆幸明宝清她们在青槐乡落了脚。
想到这,卫二郎对明真瑄道:“队正,多谢您。”
明真瑄还在看信,卫二郎知道这是两家人共同写的信,见他神色纠结,问:“怎么了?明娘子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好。”明真瑄一抬下巴,道:“你帮我把方五郎叫来。”
“噢。”卫二郎知道方五郎原先也是京中的官家子弟,同明真瑄一样是被贬到军中为奴的。
明真瑄是靠武艺才操练场上打上来,而方五郎原先不在主营中,他那一团的兵在外出运粮时被一支敌军所袭,几乎全灭。
唯有他生生疾跑了二十里地来报信,抢回了粮草立了功劳,也彰显了能力,这才从沉重而浊臭的脏活重活中解脱出来,连带着他的妹妹也被拨到随军的家眷营房中做些浣衣针黹的杂活。
卫二郎觉得方五郎挺牛的,瘦成那样,耐力居然这般好,狂跑了二十里地回来,脖子上血糊糊的,还能清晰地指出方位,汇报敌情。
对了,他还是光脚。
军帐前那两个血脚印还是明真瑄去蹭掉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明真瑄对方五郎的态度很奇怪,头回见到时,他就一脸撞鬼的表情。
方五郎越是嬉嬉笑笑,凑过来用一把破锣嗓子叫他兄长,他越是面色铁青,像是方五郎说了个惊悚无比的鬼故事给他听。
卫二郎起初以为明真瑄与方五郎有过节,他不喜欢人家,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方五郎被他同队的人挑事寻麻烦的时候,明真瑄想都没想就冲过去了,几人打成一团,被罚了连着一个月巡大夜。
这事之后,卫二郎觉得他们关系缓和了些,但明真瑄每每见到方五郎,总像是有一口大气憋在胸口叹不出去。
“做什么?”方五郎拄着枪歪歪地站在明真瑄跟前,转脸看了眼继续训练的卫二郎,道:“想干扰我,不让我进越骑啊。”
明真瑄一见他那张脸就堵心,把信给他,让他自己看。
信一展开,方五郎是很疑惑的,可当他瞧见信上那句‘方家三娘四娘安否?惟愿阿兄以诚相告’,他的神色立刻柔软了下来,从方五郎变回了本应该烂在尸坑里的方三娘方时敏。
“别那样抿着唇翘着嘴笑!太女娘了!”明真瑄咬牙道,四下警惕地看着。
“哈哈哈。”方时敏被明真瑄紧张的神色逗得大笑起来,她的嗓子早废掉了,笑声喑哑嘶鸣。
不过废她嗓子的人也死了,方时敏觉得算是一箭双雕吧。
“好了,好了,别笑了!”明真瑄从腰间取下水囊递给她,方时敏一把接过,不客气地全部喝完了。
她小心地抹掉信上沾到的一滴水,又细细摸着明宝盈的字。
明真瑄看着她几个凹凸不平的指甲盖,道:“手指又怎么了?”
“不小心掀翻了呗,指甲又不是指头,能长出来就行。”方时敏轻描淡写地说。
明真瑄皱起眉来,憋了半晌,小声道:“这该怎么回给三娘?信里总不能明写吧?还是说你死了。”
方时敏见他一脸纠结,颇为好笑,道:“方三娘当然是死了。”
明真瑄怅然地点点头,又听方时敏道:“我来写。”
他眼睛一亮,就见方时敏斜过来一眼,说:“屁大点事也叫你发愁!”
“你这蠢獠!少得意忘形!”
明真瑄气得口不择言,令方时敏捧腹大笑起来。
“天呐,阿兄啊,你终于说了句粗口!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她的眼睛一旦真心发笑,就会特别特别弯,一口白牙犬齿尖尖,即便在黑黢黢的一张脏脸上,也灿烂得厉害。
方时敏起初喊明真瑄阿兄,是有些狡猾心思的,希望这一声阿兄,能让他将对自家姐妹的情分移到她身上一些。
再不济,也能让明真瑄看在她与明家姐妹相熟,与明宝盈要好的,与她们年龄相当,比她们处境更差的份上,不要揭穿她。
这的的确确奏效了,明真瑄没有检举她。
据方时敏的观察,他似乎没有生出过要揭发她的念头,而且他还很担心她,担心她会被发现,所以很卖力地替她解围遮掩。
其实以方时敏从前对明真瑄的了解来看,他应该还算个正人君子,起码他对明宝清是掏心掏肺的好,对明宝盈也好,但总不及明宝清那么好,他是个会在心里划拉亲疏远近的人。
不过,在方五郎为了一块干饼,就想把她和四娘都杀了,还冠冕堂皇得说免得她们活着玷污家门后,方时敏就很难相信所谓的兄妹情意了。
她总觉得,那只是未到绝境时的一种粉饰。
每当她看着明真瑄的时候,总忍不住想,如果是他和明宝清、明宝盈陷在那种境地之下,他会怎么做呢?
“走吧。”明真瑄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的心思,只招了一下手,道:“练练。”
方时敏一下来了劲,叫道:“拿真枪别拿棍!”
第038章 地木耳和碾硙
今年雨水不算多, 但老天爷还算垂怜,亮堂堂的大晴天里中会杂着一两日的阴雨,让秧苗勉勉强强熬过了穗期, 可等水稻花期结束, 开始结谷的时候, 稀稀拉拉的雨水可太不够了。
最旱的时候, 渠里只剩一个浅底的水,盛满了枯枝烂叶和孑孓,用瓢都舀不起来了了。
酿白河下游的水又浅又缓, 鱼虾就跟白捡的
差不多, 游飞和明宝锦只是用淤泥和石块拦了一条矮矮的坝,就轻易地拖了两篓鱼回去。
老苗姨用水洗刷着竹篾,打算一会拿来晾鱼干, 她一边刷, 一边问:“你翁翁可愁坏了吧?”
游飞正蹲在她脚边用小刀刮着鳞片, 揪出鱼肠扔给乌龟、小鸡吃, 花狸狸在门槛上卧成一条,吃着明宝锦喂到它嘴边的小鱼。
“我昨晚上起来撒尿,他迷迷糊糊一下子蹦起来, 冲到院里去说下雨啦下雨啦!吓得我尿都憋回去了。”
老苗姨哭笑不得, 蓝盼晓在井边汲水,井水浅了很多, 木桶又轻,她一桶下去要摇晃个半天才能舀到半桶, 放下去的井绳太深了, 扯上来又勒手。
“有口井真好。”游飞说:“咱们乡上有井的人家都没五户吧。近旁的好像就这里,还有陶家有。”
“陶家是开染坊的, 没井怎么开染坊?”蓝盼晓说:“我阿耶当初买这间小院子和田地,也是看在有井,有河的份上。”
游飞没把自己捞回来的鱼儿带回去,怕游老丈看了觉得糟心。
明宝清见他要回家了,就道:“过来。”
游飞乖乖走过去,就见明宝清从屋里拿出来几块杏脯和三个核桃。
“你们还没吃完啊。”游飞咬了块杏脯,转身喂了明宝锦一块,又拿了一个核桃,剩下的就不肯拿了,“上回我也吃了,本来就是孟老夫人给你们的。”
上回明宝清她们从驿馆背回来的那个大包袱里都是陇右的土产好货,孟容川附言,‘另有杏脯两斤,核桃两斤,供阿娘闲时剥食用,黑瓜子两斤,予堂兄堂嫂。’
孟老夫人拿到东西的时候很高兴,狠狠抓了两大把给她们。
明宝盈原本担心自己在上一封信结尾添的那一句‘凄凄寂寂,囿于方寸院墙之内,还望汝来信多诉陇右之风土人情,军中小事小情,权做为母解忧’会太僭越了,孟容川一定看得出是她擅自添加的,为人母不会向子女提什么要求。
可老人家只要心情好,比什么仙丹妙药都要管用,更何况杏脯酸甜开胃,核桃则要人用小锤轻敲慢剥,可以消磨辰光,而且信中多了好些啰嗦闲事,明宝盈想,孟容川是个从善如流的人。
正当明宝盈出神的时候,跑回家的游飞又很快跑了回来,喘着气道:“我翁翁说后半夜可能会下雨,你们要不要整一整菜地?”
老苗姨看着自己晾在墙头的鱼干,心道,‘罢了,晾不成就晾不成吧,还是下雨要紧。’
她下意识哼起了那首来自福民乡的祈雨歌,游飞听着,跑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在哼。
蘸水在石板上练字的时候在哼,拿着梭子补渔网的时候在哼,喝糜子的时候在哼,睡着时发出的梦呓近似祈雨歌的旋律。
雨落下来了。
游老丈霍然睁开了眼,将被游飞踹到腿边的薄衫拿回来盖在他肚子上,这才重新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这场雨下了一夜又半日,田里的秧苗喝饱了水,沟渠里的水‘哗啦啦’淌。
卫小莲说想去酿白河边上采地木耳,孩子们都想去,明宝清怕他们贪玩水,就跟着他们一道去了。
孩子们跑得快,她跟在后边慢慢走。
河水流淌的响动愈发急促,雨后水浊,酿白河大部分时候都很清澈,但今日浑浊得像一条土龙在翻腾。
孩子们已经发现了地木耳,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摘。
地木耳又薄又滑,一滩一滩长,明宝清跟上来的时候,明宝锦已经摘了半篓子。
“游飞呢?”明宝清弯腰摘了几朵,再抬起眼来,人就少一个。
其余几个孩子也是这时才发觉游飞不见了,明宝清低头也就一会的功夫,游飞能去哪?山上?水里!?
明宝清将目光投到不远处的那座桥上,果然就见游飞在单薄的,没有半根围栏的平板竹木桥上奔跑。
“游飞!”她喊了一声,但设桥的那处河道最窄,水势也最猛,水声嘈杂,游飞没有停住脚。
明宝清叮嘱小莲照看大家,不许跟过来,自己则飞快地跑了过去。
到了桥边,明宝清能看到那块块拼凑在一起的桥面因游飞的跑动而震颤。
河对岸有很多人,像是匠人,游飞冲过去,不知在大叫大嚷什么,有个管事模样的人走过来,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
游飞没有退,反而想更进一步,冲过去要阻拦他身后的那些匠人继续他们所在做的事情,但被人拦住了。
此时明宝清也已经赶到了,她看清了那些匠人在忙碌的事情,也明白了游飞为何会这么大反应的原因。
她将游飞护到身前,问:“你们要设碾硙?这一块地,原先是游家的吧?”
管事瞧了她一眼,道:“是又怎么样?真金白银买回来的!”
“姓邵的答应过,不设碾硙的,静安寺已经在上游设了一个大碾硙了,你这还设碾硙,渠里都会是泥沙!”游飞吼道。
管事诧异地看着他,道:“你知道个屁!”
游飞挣扎起来,叫道:“我阿耶说的,山樱乡就是这样被十几座碾硙给毁了河渠!”
碾硙是用水流冲势推动石磨碾粮用的,水流在这里被截走了势能,流速变缓,泥沙沉积,淤堵河渠,不过是时间问题。
“算上静安寺里的也才两座!”管事不耐烦与游飞废话,摆摆手说:“再不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酿白河要窄得多啊!”游飞听他阿耶说过酿白河上游中游落势大,可河面细窄,万不能搭建碾硙。可偏偏就是有人视若无睹,游飞喉咙里几乎要迸出血来,他脖颈上青筋暴起,吼叫道:“姓邵的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王八!”
管事勃然大怒,有人一把将游飞从明宝清手里扯了过去,抬手就是一记很重的耳光,游飞还是个孩子,一下就被打飞出去,趴在地上,好一会没动静。
“邵阶平知不知道你们这样胆大包天!”明宝清气愤至极,将游飞从地上搂起来抱在怀里,揩去他口角流出的血,可那些血还一直流,流了明宝清满手,她看着那些血,又看向这一帮围着他们的人,只觉得他们背后的青山蓝天全变红了,怒道:“这里是万年县青槐乡!天子脚下,你们这些狗以为姓了邵就能无法无天?邵阶平自己在皇城里都算不得什么东西!无根浮萍而已!”
管事的本就觉得明宝清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度,又听她直呼郎主的姓名,直戳邵家根基,心底十分惊愕,只是她骂得实在太过分,不教训的话面子都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