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清接过背上瘫软无力的人,拨开她的发丝,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看清了额角的胎记。
“阿娘!”游飞的声音发着颤,他不敢去碰苗玉颜,连唤了几声,苗玉颜都没有反应。
“本是想让苗娘子换了下人衣裳就好过来的,可到了时辰还没动静,我本想着是情况有变,她出不来了,但她竟是直接昏在道旁,不省人事了!”蔻药累得够呛,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她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很不对,身上的鸡皮疙瘩冒起来就消不下去,赶紧对明宝清说:“明娘子,人在这了,你先带她回去吧。”
游飞用手指在苗玉颜鼻端碰了又碰,可能是他太紧张了,所以没感受到一点气息的浮动。
“不,不,我要见邵阶平,他在哪里?!我要杀了他……
游飞的声音并不高,像是说给生死不明的苗玉颜听的,所以众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怒气已经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等严观反应过来时,游飞已经滑进了寇药身后的门缝,灯笼被他一脚踢了进去,逐开一条朦胧易灭的光路。
“游飞!”严观握住他肩头的时候,很是动怒地呵了一句,然后他愣住了。
游飞也没有动了,他站在那里,望着那躲在黑暗中的人影,心底的怒火熊熊燃烧,但透出来的,只有一阵青烟。
他轻声问:“在看戏?好看吗?”
第060章 良家子
游廊屋檐下, 灯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看起来倒是更像戏台些。
明宝清看见了一个甚至可以说有些熟悉的人,她突兀地被光芒点亮, 神情却很平静, 就那样端坐在高椅之上, 手中抚着暖炉, 头上的金玉彩胜坠下长长的流苏,让她看起来既高贵又冷漠。
明宝清困惑又愕然地蹙了蹙眉,从自己身上褪下半袖, 盖在苗玉颜身上, 然后缓步走了进去。
那人的目光从游飞身上移到她身上,然后笑了笑说:“明娘子。”
明宝清的步伐不停,走过严观, 走过游飞, 走到她跟前, 似乎要这么近的距离, 她才能看清这个人,确认她不是幻影。
“褚姐姐?”
“语气为什么这样疑惑,我变化很大吗?好久不见了, 你看起来还不错, ”褚令意握了握她的手,完全没意识到这不是个适合寒暄的时候, “手怎么这么冷?”
明宝清被她这种轻飘飘的语气烫了一下,她缩回了自己手, 问:“邵阶平抢夺人妻, 强纳为妾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娘子在胡言什么?可是太冷了?冻坏了脑子?”褚令意笑着把自己手里的暖炉递给她, 见明宝清没有接,她侧过身去,看了眼门外边,叹道:“二娘终日鬼鬼祟祟,也不知是在做什么,今夜才算了露出马脚,竟是要助我的婢女潜逃,真是吃饱了撑的。”
“你的婢女?”明宝清蹙紧了眉。
“是啊。”褚令意又看了游飞一眼,说:“我嫁妆里跟来的婢子,本来叫弃女,这名字太难听了,我就叫她,玉颜。”
这种刻意的挑衅当然激怒了游飞,他暴走时被严观一臂擒住。
“这又是谁?”褚令意看着严观。
“某是万年县不良帅,严观。”严观箍着游飞,说:“贱籍奴婢有两份身契,一份在本署衙门,一份在主君主母手中,若这女娘真是随你嫁到邵家的弃女,那她的两份身契上都会有褚大学士的私章以及她自己的指印还有衙门的公印,若有作伪者,徒二年。”
褚令意轻蔑一笑,说:“噢,那她就不是弃女了,她可以是我是西市买的人奴,也可以是在街面上捡的一个流民。”
“褚令意,你疯了!?”明宝清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不明白褚令意为什么要为邵阶平这样竭力遮掩粉饰。
“明宝清,”褚令意的语气也冷了一冷,不过很快就又浮起笑来,问:“明四娘的生母是怎么进的侯府?”
陈年的愧疚感涌了上来,堵在明宝清的喉咙里,她说不出话来,她甚至都快没办法呼吸了。
褚令意又问:“她是奴吗?生下来就是贱籍?还是像你一样遭了变故,却不及你幸运?都不是吧,她是良家子,听说,原本还有一门很门当户对的姻缘,只是在街面上,冲心爱的人笑了这么一笑,就被个糟老头掳走了,为他生女,被他弃之一隅。”
褚令意看向严观,道:“强纳良家子为妾,律法不许又如何,权势什么都能允许。”
她一个人大杀四方,又笑看明宝清,口吻讽刺怜惜,“你啊,跌落太久了,染了这么重的穷酸气,还自诩正义,真是可笑。”
明宝清缓了好久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好事。”褚令意大言不惭,“我不想要,而你想要,你就拿走好了。”
“她好好的一个人成了这样,你……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褚令意的声音低下去一点,又扬起来,说:“识相些快点带她走,还能活着闻一闻外头的味道。”
“那要不识相呢?”游飞一字一字呕出来。
“不识相的话,这就是我们的家事了。我要去问一问二娘了,就算两房不睦已久,可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就这么见不得我们这一房有子嗣吗?怎么养出这样一副恶毒心肠?还是袭承她祖母的心性手段,把非要置我们这一房人于死地不可呢!?安插眼线谋害她小叔的第一个孩子,又在苗玉颜补汤里下毒什么的,唔,然后怕我查出来,索性勾结外人要偷偷弃尸。”
褚令意抚了一下额发,做出一副认真思虑的样子来。
“荒谬!”明宝清简直要不认识褚令意了,寇药也急得面色惨白。
“不荒谬,买通守门的婆子,突然频繁的出入我的院子,种种人证、物证要什么有什么。”褚令意瞧着明宝清说:“就算那些证据落不到实处,可这名头要是传出去了,多得是人巴不得推波助澜,愈演愈烈,那么她的婚事就难办了。安王就算再怎么喜欢她那蠢呼呼的模样,总也要掂量几分。”
“你还是褚令意吗?”明宝清盯紧了她的眼睛,想在里面看到一些迫不得已的情绪,但没有,她眼睛里只有轻蔑和傲慢。
其实
如果还是从前的明宝清,她甚至都不会觉得这是轻蔑和傲慢,这只是平静。
“苗娘子喊冷了!你们快走吧。”
蔻药的话不知是真还是假,但游飞当真了,他跑了回去,惊讶又心痛的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抱得动倚在门上的母亲。
严观没有帮他,只是推开了小驴车的门。
明宝清看见游飞出去了,反而走进游廊,逼近褚令意问:“那我们走了,你岂不是更能顺理成章造二娘的谣?”
褚令意终于是噎了一下,说:“不会。”
“你方才言语那样厉害,我不信。”明宝清在她跟前站定。
“你不信又能怎样?”褚令意嗤笑道。
“不能怎样,”明宝清说:“至多,就是去问问你妹妹,知不知她阿姐做了新娘就真成了邵阶平的娘,替他抹平龌龊,还坐在这里端出一副狠辣模样。”
褚令意蹙眉看她,道:“你这是觉得我还不够手硬?”
“父亡母伤,此子心怀恨意,不除?”明宝清幽幽地说。
“到底不能把他的孽变成我的债。”褚令意闭了闭眼,明宝清本想说她还没有疯过头,却又听她说:“四郎待我很敬重,嘘寒问暖,温和有礼。但我知道,他对我并没有那种缠绵喜爱。可他真是很喜欢苗娘子,听下人们传,他甚至跪在苗娘子身前祈求她的一点垂怜。”
“这只是他的手腕!”明宝清简直想泼一瓢冷水给褚令意。
褚令意知道她说得对,可心底却是对邵阶平的怜惜更多。
“我一直以为水滴石穿,苗娘子总会被四郎感动,她有孕的消息传来时,我有些嫉妒,但她素来温顺,寡言少语,可以说是没有任何要求,从我的角度来看,她是一个很完美的妾室。所以我想,她有孕也是一件好事。但没想到,她会把孩子弄没了。”褚令意抬眸看向明宝清,眼底的情绪复杂极了,叫人一点都看不透,“你知道她是摔下去的,你知道她是怎么摔下去的吗?”
明宝清没有说话,就见褚令意摊开双手做翅状,身子往前点了一下,像是发颤。
“就这样,正面朝下直挺挺摔了过去,像是把自己的身子视作一个几欲砸碎的囚笼,”这句话说完之后,褚令意缓缓收回手,沉默了许久才道:“孩子留得住才怪了,我去看她,训斥她,责备她,乃至宽慰她,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后来我问她,‘四郎待你这样好,你真狠得下心’?她却说,‘我恨不得他死,他恶心得像一条蛆’。”
邵阶平在褚令意心里是很好的夫君,在苗娘子心里却是一条蛆虫。
“邵阶平这人心计颇深,品德低劣,你可以和离的。”明宝清的语气几乎带了一点恳求。
“心计深不是坏事,心计浅薄之人不堪大用。他只是在情之一字上太求而不得了,所以才做出这种事。”褚令意自有她的一番道理,她选择了一桩不受束缚的婚事,挑选了一个俊朗能干的夫婿,他待她温和敬重,仕途有望,那么她就可以容忍他在私德上的瑕疵。
褚令意觉得明宝清应该很懂她的意思,更觉得她此时此刻的义愤填膺显得十分可笑,说:“难道你也会说你父亲品德低劣吗?”
明宝清果然沉默地看着她,再度开口时,她的声音有些哑,像可以轻易捏碎的枯叶。
“我本来有一个同母的亲妹妹,但就是那时候,父亲强掳了四娘的生母,闹得很难看,母亲生气也没有办法,父亲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用他的话来说,四娘的生母‘不过就是个小玩意’,他们争执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妹妹没留住,母亲的身子也大为虚损,她为此郁郁寡欢。”
“对不起。”褚令意轻声说,她眼里有泪光闪动。
明宝清摇了摇头,看着她说:“我阿娘的死,对外称是病故,但其实,她是割腕死的。这之后,父亲对我和阿兄也多有怨怼。我能说,他的确是个品性低劣的人。褚姐姐,我知道你有你的处境,但我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如果这很难的话,起码能心安。”
褚令意不敢再看她,说:“你快走吧。四郎他也答应了,往后会跟我好好过日子。”
“那你今夜坐在这里是为什么?怕二娘的计划太粗糙出纰漏?还是怕邵阶平出尔反尔,斩草除根?你是他的枕边人,或多或少,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吧?”
这话让褚令意都有些恨明宝清了,她有些受不住地推了明宝清一把,见明宝清后跌出去,她又想拽住她。
但严观接住了明宝清,明宝清几乎要站不住,她剖开自己的心来劝告褚令意,也是痛得受不住了。
“邵阶平一向喜欢苗娘子这种样貌性情的女娘,爬门巷子里有一个暗娼,长得逊于苗娘子,但多少有些类似。他得了苗娘子后就很少去了,但年二十九那日,他又去了,那个暗娼被他弄得没了半条命,她那个所谓的母亲要了一大锭银子才肯罢休。”
严观的口吻起初有一点讽刺,但越说下去,那点讽刺就被夜风刮得稀薄,字字句句都像是夜风吹不走的石头,牢牢嵌在那里。
“你若不信,自己去查。”严观倾身拍了拍明宝清的肩头,轻说:“先走吧,苗娘子身下有血,游飞在哭。”
褚令意陷在震惊之中,看着明宝清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奔去,她霍然站了起来,想跟明宝清说自己请了大夫,也喂了药。可苗娘子心血枯槁,她自己想死谁也救不了。
但褚令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剧烈地干呕起来。
第061章 小黄花
游飞在哭。
就是小孩子的哭法, 满脸委屈无助,不知所措。
他抱着苗娘子,眼泪沾了她一脸。
人胜日不设宵禁, 但医馆里资历老的大夫都回家的回家, 出去玩的出去玩了。
驴车七拐八绕的, 越走越安静了。
明宝清好不容易把苗娘子的手脚都搓热了, 就感觉驴车停了,严观在急切地拍门。
“先生、夫人,你们在家吗?陆夫人?”
过了很一会, 那扇小门后才响起门栓摩擦的声音。
开门的刘季满头是花, 残存的笑容在看见严观的表情后立刻就淡了。
“阿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阿季?夫人和先生休息了吗?”
“他们今日兴致好,还在喝酒。”
游飞听着这些话, 抱着苗娘子一点点挪下来, 明宝清推开了车门, 就见严观朝他伸出手, 把苗娘子抱了过去。
现在他们三个人身上都有了苗娘子的血。
严观对这宅子应该是熟悉的,石头小径,曲折回廊, 然后是一间满是药香的屋子。
刘季在榻上卷开一张席, 示意把苗娘子放下来。
他睇了眼苗娘子裙踞上干硬的血迹,说:“我请大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