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碾子,碾粮食应当也很好用吧?”明宝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陆先生笑道:“我这药碾子是铜的!碾粮?碾粮的碾子是石头的呀,而且这碾子扁细扁细的,又是在这么个窄槽子里,得废多少功夫碾粮啊。”
明宝清想说这都可以改,改去短处,留下长处来,但是她还没想好,就呆呆站在那里。
明宝盈歪头看了看她出神的样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还是没反应,忍不住笑,牵着她的手说:“姐姐,走了。”
一众人带着幽幽药香走了出去,陆大夫目送了她们一段路,看着她们一个个手牵手,手挽手的,亲亲热热说着话。
陆大夫又转身进了隔壁房间,绕过屏风,撩开帷幕,看了眼脚边盆中的血肉,叹道:“这下才是干净了,好好养一段时日吧,这两个月里都别行房了。你幸好还年轻,日后还能有孕的。”
床上的女娘擦了擦痛出来的泪,神色木然,道:“她们走了吗?”
边上守着她的妇人也看向陆大夫,陆大夫有些奇怪,说:“那一家子女娘?走了呀。你们认得?是女儿?姊妹?”
“还请大夫不要说见过我,不要
透露我的身份。”明宝珊啜泣道。
“小娘子啊,你那些个姐妹各个性情好,清清爽爽的,你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还不叫她们知道。”陆大夫痛惜道。
朱姨不满道:“你是光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她们蹲在草棚里分吃一个蒸饼的穷样子,你是没见到!”
“我见到了又怎么样,这跟我有什么干系?”陆大夫绝不是个软脾气的,嗤道:“收拾收拾,快走!”
明宝珊都懒得指摘朱姨的脾气,疲倦地闭了闭眼。
明宝清一众人此时已经走到屋外了,因为陆大夫看诊在偏院里,所以走的也是偏门。
来时这里就停了一抬小轿,两个轿夫正在边上闲聊。
明宝锦被明宝清牵着走过了小轿,然后又转首看了一眼。
“怎么了?”明宝清说。
明宝锦觉得这轿子有些眼熟,但又懒得想许多,就摇了摇头。
她们走后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小门里歪出两个人来,明宝珊被朱姨搀扶着艰难地倒进了轿子里。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进了长安县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里。
明宝珊昏昏沉沉倒在了柔软的床褥上,片刻后,她失声痛哭起来。
朱姨何尝不心疼,骂道:“那个毒妇手真狠啊!那个老虔婆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张六郎真是蠢货孬种!竟叫个妇人拿捏得死死的!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累得你苦了两场。”
被灌药后明宝珊只流血不落胎,还要自己去找大夫处理,说起来真是心酸到了极点。
她闷在被中一味摇头,哭道:“我再不要见他了,叫他滚!”
朱姨顺着她的意思应了几声,拍着她的背又道:“没有孩子也好,咱们养好了身子,总还能再找到好人家的。”
明宝珊拂掉她的手,朱姨坐在她床边一阵又一阵的叹气,半晌后,又自作聪明地说:“你不是今日见了你那些个姐姐妹妹们一遭,就又想着回去了?我瞧着她们也就是因为三娘念书得来那五十两,才有这喘气的功夫,可那么多张嘴,五十两顶什么用啊。”
“五十两,”明宝珊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粉色的纱帐,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一百两,也禁不住阿娘你那样的吃喝用度。”
“你什么意思?”朱姨有些气短,道:“这家里的一切你没享福?你就是埋怨我拿了你姐姐鱼儿!可我后来替你从张六郎兜里拿了多少?四五百两银子总归有了吧?!光是置下一个女户来,前前后后靠我打点了多少?我这脸皮都破了几回了?!这屋子的房契地契也写了你的名字,你这么要脸面的,若不是我替你一回回张罗着,你能穿着这些绫罗绸缎,吃那些果子酪浆?”
明宝珊没有说话,朱姨还在侃侃而谈,诉说着她的功绩。
“你要是这么舍不下她们,你就回去好了,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那时候少不得要我们俩养着她们几个!”
朱姨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明宝珊就那么听着,忽‘吃吃’笑了几声,说:“乌珠儿。”
朱姨一皱眉,她又说:“通体墨黑,只有眼珠和尾鳍有一点银边的金鱼叫做乌珠儿,可遇不可求,大姐姐的乳名也叫乌珠儿。所以那条鱼,不仅仅是林三郎送给大姐姐的一份礼,那是林三郎给大姐姐的定情之物。”
明宝珊看向朱姨,扯出一抹苦笑继续说:“所以阿娘你且放心吧,乌珠儿被卖掉了,我这辈子,我这辈子没有颜面去见大姐姐了。”
朱姨张了张口,声音放轻了些,嘀咕道:“婚事都不作数了,定情信物也就那么回事了。”
明宝珊没有反驳朱姨,只是静静看着她,良久后说:“阿娘,你从前的日子一定很苦,叫你对这些情意、情分都如此嗤之以鼻。”
这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却像拳头一样砸向朱姨,她被砸得碎裂一地,有些无法面对虚弱又苍白的女儿,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扶着门出去给明宝珊煎药了。
明宝珊闭上眼,耳边是姐妹们方才在廊上说笑的声音,她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好像也在廊上,在她们身边,总算是浮浮沉沉地睡了短短一觉。
醒来时,听见朱姨和丫鬟霜降正在门外与人争执。
这院子就算小,关着门也是听不清的,不过明宝珊知道是张六郎,她没有费劲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伸手端过床边的药碗一饮而尽,没有去碰搁在碟里的糖块,就那样含着一嘴的苦涩再度睡着了。
“好苦。”明宝盈捏着鼻子灌了一碗药,又赶紧漱了漱口,吐在门前菜地里。
明宝清笑她,“你什么都不娇气,只在喝药这件事上磨磨蹭蹭的,二娘就跟你反一反,什么……
她没说完,明宝盈也没有追问,在明宝锦身侧坐下,指点她一处迟滞的笔锋。
明宝锦的字渐渐有了几分她自己的气韵,说不上细腻,更没到清隽的地步,就是很生动。
但‘燕子飞时’里的一个‘飞’字,她总也写不好,写着写着,要哭了。
“想他了?”明宝盈问。
明宝锦点点头,说:“我担心他。”
春来,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绿水里,又有吃饱了肚子的小小青鸟四处飞翔遨游,飞过人家,飞过稻田,飞过纵横的道路,飞过喧闹的人群,从白昼飞进黄昏里。
它自顾自地飞着,才不管谁因看见了它,而怔忪片刻。
游飞躺在一处颓败的墙头上,看着那只青鸟低低地从他眼前掠过。
庙里有些孩子眼疾手快,抄起石头想把它打落下来,好烤着吃。
游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石块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无用的弧线,然后掉落,不甚砸到了一个人的脑袋,然后双方就怒骂了起来。
常理来说,半大少年是斗不过大人,但那些孩子在破庙里住了很久,占得久了,他们就把这里称为‘家’。
而那些外来的人不过是暂时住在这里,是不速之客。
所以,孤儿们的气焰反而高过那些走江湖耍把式的大人。
但孤儿们也很知道那些耍把式的不好惹,或多或少得会几下拳脚,所以只是蹦跶着,叫嚣着,并没有谁真冲上去挑衅。
这几天他们外出场子上表演胸口碎大石、铁头功和铜锤砸脑袋等等把戏的时候,很多孩子们都去看了,游飞也被扯过去看了一会,只他一去就看见他们拽了个孩子上去表演卸胳膊。
游飞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的两条胳膊被旋了一大圈,软得像面,边上看着人里冒出好些心痛不满的叫喊声,但更多的人,则是满眼的古怪兴奋。
游飞觉得这世上没几个是人,全是魔怪。
破庙里,双方就像两只很有礼节的斗鸡,互相抻着脖子,脚却不怎么动。
正此时,门外又进来两人。
小娃娃看起来才四五岁,长得很可爱,正捧着一个水囊在喝水,而带着他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就邋遢多了,还缺了一条胳膊。
“今晚上委屈你一下啊,明儿就到地方了。”
“曹阿叔,没事的。”小娃娃看起来很讨人喜欢,是容易令妇人心生怜爱的那种孩子。
庙里一静,但很快又吵闹起来。
游飞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眼角落里那个被卸胳膊的孩子,胳膊当然是装回去了,可他始终一言不发,满脸漠然。
少年好奇心重,趁着那些戏法班的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溜过去想找这个孩子说说话,问他一些走南闯北的趣事。
但他可能是个哑巴,什么也不说。
庙里那个总是醉醺醺的老乞丐恶声恶气地说:“还往那边凑!小心把你们也弄去卸胳膊!”
第064章 参军的孩子
今夜是耍把式的戏班在十里乡上的最后一个晚上, 正月里他们都在京城各种场子里表演,挣钱,出了正月, 这热闹才轮到京畿这些乡里。
青槐乡他们也去过, 演完散场的时候挨家挨
户去讨米讨面, 说哪家闭着门装没人在, 又说哪家大方,给他们盛了一大碗。
游飞分辨着他们话里那些人家,但分不出来谁是谁家。
一个乡里那么多人, 总有悭吝的, 有大方的,有勉为其难的,有看似热络, 说东绕西, 末了只给了块干饼的。
耍把式的不可能提前收钱, 等耍完了, 反正眼睛过了瘾,给不给银子只看抹不抹得开面子。
十里乡上的庙会热闹,通宵达旦, 所以这一帮人这些待了有五六天了, 也该走了。
他们还嫌赚的不够,踢了那个表演卸胳膊的少年一脚, 说他年岁越大长得越歪,又不肯哭, 没那副可怜相, 所以打赏才少了。
游飞还听他们说,要去华洲。
他觉得这个地方有点耳熟, 但想不起来了,过往的记忆被一种灰雾般的情绪推到角落里,不能想,想一想就觉得活不下去了。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白昼晴朗,夜晚漫天星斗。
游飞喜欢看星星,盯着那些看星星时,他觉得世间万物都不存在,包括他自己。
破庙的夜不会太安静,有人浑身病痛,经常在夜里无助呻吟,也有人胡言梦呓,有时是哭两声,有时是尖叫着醒过来。
大多数时候,游飞就那么静静听着,偶尔几次,他从墙头翻下来,走过去拍拍那少年的肩头,握住他惊醒后突然挥过来的拳头,说:“你做噩梦了,继续睡吧。”
这里很多孩子他都认识,也有些不见了,有些是新来的。
有时候,游飞觉得生死有命,有些人的命可能就是那样微不足道,但更多时候,他心里的愤怒无处宣泄,时时刻刻在咆哮着说:“凭什么?”
天将亮的时候,太阳快升起来了,这容易给人一种虚妄的安全感,众人在这时候也睡得最深。
游飞例外。
那些耍把式的人一动他就醒了,但游飞没有睁开眼,只听着他们在收拾东西,在挨个叫醒人,在装车,牵骡马。
他们的手脚出乎意料的轻,像是怕把别人吵醒似的。
游飞觉得有点奇怪,前些天他们可不是这样善解人意的,这都要走了,反而细致上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听见车轱辘滚动起来,有人又走了回来,像是落了什么东西,蹑手蹑脚来取。
游飞听见一声软软的咕哝,像花狸狸在明宝锦脚边打滚时会叫唤的那样。
很多天了,明宝锦就像这样时不时冒出来一下下,虽然很快会被沉郁的灰雾掩过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会奇异浮现出来。
想到明宝锦,游飞莫名有了那么一丝动力,他睁开眼,瞧见那些耍把式的人已经走了,庙里还是那样,只是墙角空出了一大片。
这时有人一翻身,也咕哝了一声,少年人的嗓子有点哑了,不像小娃娃那样软绵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