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飞皱了皱眉,从墙头滑下来,墙根处的人被他踩了一脚,痛得弹了一下。
他快步走了过去,一个一个察看着。
猛地,他在那个断臂男人身前刹住了脚,看着他手臂虚拢着的一片空处,腹部衣料的褶皱还显示着一只小小手攥过的样子。
游飞使劲踹了他一脚,“还睡!你孩子呢!”
曹阿叔连日赶路,疲累极了,他一路都醒着神,可想着明天就能到孟家了,他和孩子都有安稳日子过了,心里一松,竟呼呼大睡起来,连胳膊上枕着的孩子不见了都没有发现。
被游飞踹醒后,他胡乱搓了把脸,就往外头狂奔而去。
庙里众人也醒了,不解地看着忽然也跟着跑出去的游飞。
本来应该是能追上的,可十里乡一带南来北往的商贾太多,原本孤零零一条的车辙在那些客栈、货栈门口混成一团乱麻,驶向天南海北。
他们只能靠问人,可油布一盖,大刀银枪和戏装跟那些干枣、皮货也没有区别,谁也没有火眼金睛。
“孩子?你说这个?你要你也拿走吧。”卖酱菜的妇人指了指抱着自己腿哭的小冤家,笑道。
游飞没这个心思说笑,立在原地想了想,一把揪住曹阿叔,说:“华洲,他们说了要去华洲!”
“那就是往东北边去了。”曹阿叔狠狠给自己一耳光,道:“走!抓住这帮獠狗我非宰了他们不可!”
游飞跟着他一起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
曹阿叔虽给自己打了气,但心里还是愧疚又害怕,不住道:“我不能对不起参军呐,老夫人还等着孩子呢!”
游飞绕过一个又一个人,喘气道:“哪个参军?参军的孩子你带着住破庙!?”
出来前,孟容川给了曹阿叔很足够的盘缠,可马在半路死了,馆驿的驿长要起价来凶得很,彷佛要再卸曹阿叔一条胳膊!
曹阿叔连靴都叫他们剥去了,换了双烂草鞋,想着反正那么近了,他就是驮也能把孩子驮到孟家去,可没想到……
“你真是临天亮了还撒了泡尿在褥上!”游飞毫不留情地骂,脚步却一刻也不敢停。
他真不想孩子软乎乎的笑脸变得那样漠然,像是对一切都失望透了。
眼下,青槐乡未央里的小道上,看了信后埋怨不停的孟老夫人带着小草正往蓝家来。
路上,她都还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埋怨,说孟容川敷衍她,给她弄个别人的孩子,这分明是搪塞。
小草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好几叠的布,全是细软的棉布。
孟老夫人得了信后,纠结了好几天,终于想通了,好好睡了一大觉后,又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说是要给孩子做里衣。
她傻傻地笑着,也不接孟老夫人的话茬子。
“这个就做件袍子,嗯,嫩绿嫩黄的,孩子穿着好看。”孟老夫人又嫌弃着说:“也不知会不会是个小炭块,黑黢黢的,穿这些颜色就更黑了。”
老苗姨好笑地看着她,说:“用那块蓝布做得了。”
“吁!”孟老夫人夸张地用气音表示老苗姨的品味糟糕透顶,“这暗沉沉的怎么给孩子做衣裳!?拿来衬鞋面还差不多!”
蓝盼晓和林姨一边忙着针线活,一边抿着唇笑,孟老夫人瞧了眼堂屋门口梁上打起的草帘,别别扭扭地说:“三娘呢?城里念书呢?”
蓝盼晓点点头,老苗姨又说:“怎么,那天闹犟脾气,给三娘赶出来了,心里过意不去?”
孟老夫人有些尴尬,看看外头整整齐齐的小院,又看看里头清清爽爽的人儿。
“三娘子明明是先认得我的,同我是老相识才对,怎么开口闭口替那混小子说话!”
孟老夫人的口吻很孩子气,惹得老苗姨大笑起来,说:“哪个混小子?那还不是你儿子,他人都送来了,还一个大一个小,安排得妥妥帖帖,你能怎么办?赶回去?大的是断胳膊的可怜人,小的么,生父好歹也姓孟,是死在战事上的,还是个押官,生母是跟着去了的,唉,有情有义啊,这俩生出来的孩子,总不会差。”
“人又没见到,你又知道了。”孟老夫人低头抚着细布,小声嘟囔着。
“嗯!”老苗姨喝下一口凉茶,说:“我就是知道,我能掐会算。”
“能掐会算啊?那你算算现在孩子到哪了!”
“你瞧瞧,这就盼上了?!”
“谁盼着了,不是你说你会算吗?说大话!”
俩老人像孩子一样闹着,蓝盼晓嘴角微微勾着,听到门外有响动,抬头看见是明宝锦回来了。
“元娘吃了吗?”蓝盼晓问。
明宝锦把小篮子亮给她看,帕子裹着的蒸饼和竹筒里的甜浆都吃完了。
“大姐姐饿坏了,明天我要早些给她送去。”明宝锦认真地盘算着,说:“晚上可以蒸一个蛋吗?”
老苗姨用温凉的帕子给她擦脸,说:“蛋摞得高高了,可以吃一个,放点小虾米,怎么样?”
“好。”明宝锦老成地点点头。
孟老夫人有点羡慕地看着她们相处的样子,眼底温情脉脉流淌。
“不是做了个小水车给他们照样子吗?放大了不
就行了?这还要你家大娘子日日在边上盯着教啊?”
明宝锦说:“没那么简单的,大姐姐说,要因地制宜,一根辐条,一个轮轴都要改,不然的话,大水车就立在那,十里八乡怎么就没寻常人家能仿出来一座呢?”
孟老夫人似懂非懂点点头,说:“那要是成了的话,里长要给你家大娘子包个红封才过得去啊。”
蓝盼晓笑了笑说,“这就是良心账了,不过元娘总是想得深一些,远一些。”
孟老夫人似乎误解了蓝盼晓这话的意思,按着她自己的想法附和道:“孟家这一半的主我还是能做的,黑大他们三兄弟直来直去的,陶家老头也是个不肯叫人说嘴的硬脾气,姜家么,多是实诚人,里正那一家子是油滑了些,可要面子,这水车要是真成了,不会不给大娘子好处的。”
她琢磨了一下,觉得明宝清定然也细细算过这笔账,又叹道:“可惜了,卫家隔在你和陶家中间了。”
“我们自家有井,又没多少地,旱天时累点,自己也能浇透,就不弄那些烦心事了。”老苗姨有些嫌恶地冲东边努努嘴,说:“搭炭窖的时候,他们就乱喷唾沫星子,后来出炭了,啧啧,大娘子的脑瓜瓜真没得说,黑大砍的木材也好,烧出来的炭是又好又便宜,乡里人都来买,谁不夸?偏那卫大、卫三夜里来偷,烫个半死,被大娘子做的陷阱刺破了腿,他们还不依不饶起来,要什么说法!亏得里正自家也得了便宜好炭,没偏心他们,说了几句公道话。他们这就更恨上我们了。水车还没搭起来了,丧气话都听了一箩筐了,跟大娘子琢磨着搭炭窑那会子一样!”
有‘恶邻’在侧的日子,孟老夫人是过够了,她看向小草,问:“出门前,你说瞧见卫大嫂去西院借驴车?”
小草正和明宝锦玩翻花绳,闻言点点头,说:“嗯,听说是卫小郎在别处打架闹事,人家不依不饶说要他们赔医药费,不赔就要报官呢,卫大嫂说让卫五郎在官廨里做事,官爷都与他好得穿一条袴,要去城里找他回来给人家好看呢!”
“驴车借她了吗?”蓝盼晓好奇问。
“没有。”小草和孟老夫人相视一笑,她们知道西院的人有多吝啬。
“破事一箩筐。”孟老夫人点评道:“迟早要分家。”
第065章 阿耶和弟弟
“阿兄, 你太太太笨了!”黑蛋气得脑袋疼,叉腰数落黑大,“明娘子说了, 这竹箭和竹箭之间要错开一点, 不然轮轴容易被浸烂。你你你, 你这孔往边来一点, 打坏了要重新砍木头做轴的呀!”
黑大一脚把他踹进水里,黑蛋一扭头,又看见里正家的两个儿子在半泡在河里笨手笨脚地扎轴座。
他看了一会, 走回岸边捡起地上废木料, 几下削成个木楔子,又扶着搭得差不多的拦水墙走过去,说:“把这个插进去, 试试够不够紧, 轴座可不能松垮垮。等藤条泡涨了, 能更紧一些。”
瞧了一圈, 黑蛋又走回来同黑三一起插竹箭。
明宝清做的小水车就在河边‘咕噜噜’转着,把边上的草地洇成一片滩涂。
黑蛋嚼干饼时总盯着水车瞧,他觉得这事儿可比种田要有意思多了。
每当有人说丧气话的时候, 黑蛋就会说:“可不能认自己蠢啊, 看看,人家明娘子都做出来了, 只是叫咱们一模一样搞个大的,竹箭要几根, 要多长, 轮轴多长多粗,拦水墙要怎么垒, 多宽,这都说清楚了的,又跟着咱们一起搭了好些天,可不能泄气啊!”
众人就在那个小水车转动的声响中鼓着劲,等那水车终于有了大概的框架和模样后,他们自己心里就有了几分自得和底气。
“这,这是不是转得太慢了些。”
里正心里其实很满意,若不是明宝清冬日里做了个炭窑出来,他还真不会让自家儿子陪着她闹这一场。
“阿耶,叶片都没装好呢,你别急啊。”里正家的大郎站在拦水墙上笑了笑,抬头看着自己做出来的水车,心里也很得意。
黑蛋闷头坐在边上扎竹筒,只听着别人揽功劳,自己并不说什么。
“转得快,转得慢,都能用叶片多寡来调试。”明宝清顿了顿,瞧了眼河上游,嘴角牵了牵,说:“只要水流别太缓了就行。”
时不时的,冒一两个乡亲来看热闹,明宝清转身要回去,就瞧见孟老夫人竟站在不远处。
虽然是由小草扶着出来散心的,但她脸色总有点忧虑。
孟老夫人见她朝自己走过来,笑了笑说:“瘦了。”
老人家总这样说。
明宝清问:“瞧您有心事的样子?孟参军托付的人还没来吗?”
“路上耽搁,常有的事。”孟老夫人说得轻松,但心里却始终忧虑。
她让自己接受了那个将要到来的孩子,却又开始担心起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天渐渐有些热了,黄昏时一阵小雨是很受农人和庄稼喜爱的。
可这雨云有些偏心,落在青槐乡里是润物无声,落在雍州与华洲交界的某个县城里时,就是瓢泼大雨。
游飞和曹阿叔都身无分文,出来匆忙,没办路引,一路是要饭过来的,曹阿叔的草鞋早就烂了,苦不堪言。
不过,他们打听到那个耍把式的戏班在这里落了脚,今日雨大,戏法班子也走不了。
“在那!”游飞使劲拍着曹阿叔唯一的一条胳膊,指着在前头一处院里卸东西的骡车。
没了胳膊的人连墙头都难爬,只能在下面给游飞当人梯。
三文钱赁来的破院子,三间屋子两间没门,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死树没法藏人,游飞被雨浇得睁不开眼,隐约听见他们在里头骂骂咧咧的,不知是在训斥谁。
戏法班子十来个人,他们俩一个残的一个还没长成,不能硬碰硬的,想着等晚上睡熟了,也一样把孩子偷出来。
可能是老天爷见他们俩着实狼狈可怜,雨日无事,那些个人打了些酒回来吃,吃饱喝足,天还没黑就呼呼大睡起来。
雨声哗然,游飞和曹阿叔挨个屋子看了一眼,都没找到孩子。
游飞往屋里指了指,示意分头进屋去找找看。
两人分别进了间屋子,游飞绕过几个木箱,木箱上躺着的人鼾声如雷,胸前全是花生蚕豆壳,他再往屋里进,一些没开锋的兵器就搁在屋里墙角。
忽然,他对上了一双清醒的眼睛。
那个少年木木然看他,似乎觉得他出现在此时此地,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游飞没有退,他冲那个少年打了个手势,示意等下跟他们一起走。
那少年没有反应,只是那一双漠然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惶惑。
‘别怕。’游飞用口型安慰他,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做了个摇孩子入睡的动作,问:‘孩子呢?’
少年没有回答,但他下意识转动的目光泄露了答案,他撇了一眼左边杂物堆上头,最顶上的一只缸子。
那缸子并不是那种大水缸,更适合拿来用做腌小菜的酱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