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父母齐全的人,想到这一点,就没有不高兴。”
第082章 分家
明宝清在汤饭小摊上吃到的滋味被明宝锦做了几分出来, 眼下这小小豇豆米浸在醋盐里,一粒粒像石榴籽晶莹。
“哇,石榴?”
明宝锦正欣赏着自己的所得, 又想着石榴, 眼前这只手里就攥着一个饱满的大石榴, 真是做梦都没这么快。
“哪来的石榴?”蓝盼晓笑问。
文无尽把石榴放进明宝锦手里, 说:“乡长给的。”
他背上书箱沉甸甸的,在蓝盼晓的大绣架前,蹲下身, 取下书箱, 道:“乡长算得上半个藏家了,三娘上次归家时说想看《重差心算》而遍寻不得,今日我竟从乡长那寻到个残本, 还是前朝的古书。”
他小心翼翼将那本残书取出来, 蓝盼晓珍重接过, 指尖轻抚翘起的残破书页, 道:“破成这样,我熬些浆子来补一补吧,起码不能继续再烂下去了。”
文无尽瞧着她那双按在腐败书册上的纤纤玉指发了一会怔, 见这屋里老的在晒菜, 小的在腌菜,各个都是正经人在做正经事, 偏他满脑子不正经的,竟不以为耻。
“对了, 你还有这门补书的手艺呢。”文无尽自己蹲着, 取出来的书倒是一册又一册搁在蒲团上。
“哪里算什么手艺,不过只是细致些的活计罢了, 看一眼都会了。”蓝盼晓绕着线,倾身去看文无尽借回来的那些书。
一摞是替他自己借的,几本是替明宝盈借的,还有一本入门画谱,一本讲究声韵的诗词,这两本显然是给明宝锦和游飞的,另外还有一本夹在他腹腿之间,被他抽了出来,递了过来。
蓝盼晓垂眸一看,见是她在闺中时很喜爱的一本诗集。
“我抄一本给你。”文无尽笑着,忽然又从衣裳里抽出一张绿茸茸的纸点在蓝盼晓鼻尖。
竹麻的香气缓缓沁来,蓝盼晓的脸让纸蒙着,只听她欣喜道:“成了?”
“半成吧。有些地方还需精进,乡长就觉得纸张里的绒屑太多,不够滑润美观,但我觉得这种绒屑挂得住墨,洇开也好看。但乡长说的也有道理,还要改,做成了,乡长说可以替我找门路。”
文无尽挽起袍角,蹭到蓝盼晓的大绣架旁,还是蹲在那里。
老苗姨在庭院里很正经地翻晒菜干,明宝锦坐在台阶上捧着碗很正经地剥石榴。
只有他,在大绣架的遮掩下,很不正经地将那张薄绿的纸搁在面上,仰脸索求一吻。
“又做这怪样子。”蓝盼晓小声嗔道,俯身亲了一下。
绒屑磨在唇上,痒得很,文无尽任由纸张滑落,跪着直起身用她的唇重磨了磨这份痒。
“你的书,我就用这纸给你抄,好不好?”文无尽说。
“怎么都好。”蓝盼晓侧过红粉一张脸,收着针线没有刺下,她还在缓气。
这一刻宁静而甜美,屋外却传来老苗姨的惊呼声,晾晒菜干的几层竹架都被她碰倒了,与此同时,屋外的推嚷叫骂声也是不断。
“周大郎你这该死货!你敢再碰大娘子一个手指,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带你见阎王!”
文无尽和蓝盼晓急忙起身朝外去,阶上散着小半碗的石榴,一粒粒彩宝躺在那里,刚才还视它们如珠如宝的小女娘早就往外去了,像头才长乳角的小鹿,莽撞又无畏地往敌人身上撞去。
明宝清和老苗姨连忙抱住明宝锦,明宝清安抚了明宝锦几句,又掸了掸裙上的土,道:“姐姐没事,就是跌了一下。”
周大郎推了明宝清一记,可谁叫她拉架呢。不过他虽恼恨这一家女娘,但也不至于光天化日就动手了。
他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处,恶着张脸继续瞪姜小郎,可迎面却吃了蓝盼晓一记重重的耳刮子,打得他整个人都震了震,缓过神来,顿时怒火滔天。
文无尽和姜小郎哪里会给他打回来的机会,当即扑上去要与周大郎打起来了。
可姜小郎只阻挡却不还手,挨了几下后才猛地挺起身,瞅准空子后才推得周大郎一个踉跄倒地。
“周大哥,我知道这事儿在你眼里有些不厚道了。”姜小郎喘着气,指了指驴车上满满的席草,“这是我一定要买的,明娘子也是看在小雨的份上才答应的。”
他顿了顿,又诚恳道:“我和小雨再过半月就成亲,你比我们还早七八天的,到底是在一个乡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们好生些相处,别叫小雨和明娘子她们为难了。”
“你还有脸叫她的名字,你们这对狗男女,早就勾搭上了吧?还偷学我家的编草手艺,要不要脸啊!”周大郎咆哮着,仿佛世间的道理都在他那里。
“你自己喜欢带绿帽你自己带去,别弄脏小雨!”姜小郎面上终于有些怒色,道:“你妹妹在你家十来年了都没学会,小雨一看就会?还不是让她做个现成劳力?你有本事供着她,别让她沾手啊!小雨她说了,不会编草抢你的买卖。这些席草是给她嫂嫂的!往后你归你我归我,安生过日子罢了!”
周大郎其实就是气不过钟娘子非但嫁回来让他没脸,还学他手艺,抢他买卖,得了姜小郎这话,气其实消了些。
“安生过日子?你家这绝后的日子是挺安生的。”周大郎抹了把脸看蓝盼晓,唾了一口,道:“钟小雨跟你这种贱人要好,又不能生,往后快活起来要没边了。”
这话一出,文无尽和姜小郎将他踹翻在地,痛揍了他一顿,最后三家人被
杜里正叫到一处去说和。
可有些话说出来能过去,有些话则不能。
周大郎瞧着文无尽和姜小郎两张冷脸,知道自己同他们之间的关系怕是难办了。
姜小郎也就算了,可他一开始并没想要惹文无尽。
他可是个有手腕的,卫家因为还要他一笔账,几兄弟说不清,干脆分了家,拆得七零八落,一人出一点,真就老老实实把谷子连本带利还给他了。
他们还用分家的由头把卫五郎叫回来,卫大卫三吃了文无尽的气,把气都撒在卫五郎身上了,卫小莲跑出来,先叫了黑大去拉架,又赶紧去里正家中报信,若不是这样,卫五郎只怕要被打废了。
这一顿打,彻底让卫五郎寒了心。
他干脆要了边角的屋子,与卫二郎的屋子在一边,当即又要请泥瓦匠砌墙分家,像孟家那样做成两个院子。
卫老娘哭得凄惨,卫五郎本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如今在官府衙门历练过了,又被自家兄弟痛打了一顿,卫小莲一边落泪一边敷在他脸上的伤药又凉又辣,他清醒得很!
“娘,你现在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我刚才被他们打,你都没哭得这样大声。”
卫二嫂得了消息,从豆腐坊回来时脸被风打得通红,手也又粗又红的,一根根像腌过的水萝卜。
她看着屋里阵仗,试探着走进来。
“欠粮她也要付一份。”卫大得意出声。
卫五郎看他一眼,又看杜里正,再看卫二嫂,说:“好田你们也不会给我,我和二哥就要山脚下那几亩田了。”
杜里正一一写明按下指印,卫五郎分到田,转手就分卖给了陶老丈和文无尽,这下就与蓝家的田地连起来了,可以用水车了。
卫二郎那亩田地也清清静静分在这里,卫二嫂也托给陶家种蓝草,她不收分毫,全给文无尽,算是还了欠账。
如此,最高兴的人是卫小莲。
卫五郎赶在年前让泥瓦匠完了事,往后卫小莲开门关门都是自家的门。
每天早晨背着弟弟出来,关门落锁,就往蓝家来。
只是明宝锦都在学堂上学,下了学才能同她玩。
不仅仅是明宝锦、游飞,还有陶家的小郎、小女娘都去学了。
卫小莲去过学堂几次,文先生也让她进去听讲,但坐下没有一会,弟弟就哭了。
文先生还没说什么,卫小莲低着头赶紧出来,她从没有觉得背上的弟弟这么是一个累赘。
现在日头短了,下了学没一会天就黑了,卫小莲还要捡柴火、洗衣服,回家煮饭等卫二嫂回来吃,还要煮糊糊喂弟弟。
夜里换尿片也是卫小莲来忙活,她躺下时睡不着,会在虚空里画一画那些字。
只是画而不是写,因为她仅仅只是囫囵吞枣,而没有真正启蒙过。
河边的沙地练字很好,日头还长的时候,下了学明宝锦和游飞都会在这里教她写字,卫小莲学了不少字,但远远比不上他们。
弟弟好像在背上睡着了,卫小莲蹲在沙地边,看自己昨天写的字,字还在,但边上多出了一些字,是仿着她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很难看。
“黑蛋写的,比不上你,他今年十六了,手骨硬了。”
明宝清声音的忽然冒了出来,卫小莲转了一圈,在树后找到了正在假寐的她。
“大姐姐你是不是好累的?”卫小莲在她身边坐下,瞧着她平静又疲倦的侧脸。
“你是不是好累的?”明宝清慢慢睁开眼,反问她。
卫小莲点点头,有些想哭。
“黑蛋跟不上学堂的课,白日又有事,文先生每晚给他补半个时辰的课,教得简单,只是能写会算而已。你去不去?”
“想的。”卫小莲不假思索地说,“但是阿娘不让占我别人的便宜。”
“长大了再还吧。不着急。”明宝清又合上眼,阳光落在她鼻唇上,像是金红的胭脂。
“大姐姐有心事吗?”卫小莲呆呆地看了一会,觉得她真漂亮啊。
明宝清勾了勾嘴角,说:“有的。”
“什么心事?”卫小莲问。
“小孩不许听的心事。”明宝清说。
卫小莲扁了扁嘴,说:“大姐姐有喜欢的郎君了吗?”
明宝清惊讶看她,问:“怎么会觉得是这样的心事?”
“除了这个事,还有什么是小孩不许听的呢?”卫小莲问。
“比如说,算计家财,琢磨人心之类的。”明宝清说。
“我家不是才闹过吗?”卫小莲说。
“也是,你也是历练过了的。”明宝清拿起落在身上的一封信,展开又看了一遍。
这信是范娘子寄来的,卓家在江都算是大家,官面上徐少尹避不开要同卓家人打交道,范娘子与卓家的女眷免不了要交际周旋。
她信中说,卓家上一代和下一代中皆有人才,唯独这正值壮年,持家掌家的这一辈颇有些不堪说的样子。
明宝清想要借力打力也只能请与卓氏同辈的舅公出面,可舅公已然年迈,若这消息落入几个叔伯之手,到时只怕真要与二房的人一起落个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用这个法子为好。
明宝清心中郁闷,但再读一遍,又细细念了范娘子嘱托她的那几句话。
‘难处尽数与吾明言,吾视汝若亲妹,汝若见外,反令吾泣然!’
随着这封信来的包袱里还有两身厚衣裘袄,一身是齐胸的黄蓝间裙,一大把长长的璎珞珠子缀在雪兔绣片下,外衬的一件厚褙子里蓄满了雪白的兔绒。
另一身披袄与襦裙的颜色要暗许多,像一株遗在山里的老花树,一面是棕褐的枝干,一面是暗红的花瓣。襦裙是单布,有些薄,但披袄很厚实,领口和袖口都衬了上好的浅褐狐毛,腰间还有一圈花蔓绣片。
先不提领口的珍珠和腰上的璎珞,光是把这两身衣裳上的绣片拆下来都能卖不少的钱,范娘子说这两身衣裳是旧衣,在箱笼里白白放着也是叫虫蛀了。
她这样说,无非是怕明宝清不肯接受,日后顾忌太多,不再来信。
‘汝若不以形迹之聚散分疏密,尚望偶得余闲,可示吾以见闻,则彼此虽隔,无殊觌面矣。’
‘真好。’卫小莲看着明宝清浅淡的笑颜心想,‘能读会写,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