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3章 冬日
青槐乡的冬日很安宁, 水车的闸门被放下,安静地休息着,沉睡着。
腊月的某一夜落了雪, 杜里正生怕雪融成冰, 会冻坏了水车, 带上两个儿子来开闸门, 让水车转一转,动一动。
明宝清拢着那件棕红披袄走过来的时候,他们父子三人正挤在树下看水车转动, 看着融雪一沓一沓掉进水里。
这水车已经不是明宝清的水车了, 它建在了青槐乡,就是青槐乡的水车。
明宝清觉得这样也不错,又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一步步走回去了。
她们的小院像一块松软的白糕, 虽然是用雪做的, 却散发着温暖与香气。
茴子白和菘菜被盖在雪下, 一点点酝酿得更甜, 更美味。
明宝清想,今天一定有一道菘菜炖五花,老苗姨可不会错过这个吃热乎乎汤菜的机会。
明宝锦还在赖床, 小孩长身子本就懒觉, 今日学堂歇课,明宝清由着她睡到这个时辰。
她脱去披袄随手搁在外间, 走进内室在床尾坐下,探手入被抓住明宝锦软软的脚丫子, 轻挠她的脚心。
明宝锦缩起脚蜷起身子来, 小猫般哼哼唧唧撒了会娇。
“林姨和老苗姨磨了豆浆,还有煎菜饼。”明宝清揉了揉她的发, 明宝锦果然精神起来,揉着眼就去摸衣裳。
她又得了新衣,是一件绯红袄裙,袖口和裙摆下都处衬了一截黑红麒麟团纹,柔软可爱之中又有利落和飒爽之感。
这黑红麒麟团纹衣料是从游飞的新衣上来的,吴叔晒衣时捡出了严观的旧衣
,那是他初到严九兴身边时得的一件新衣,早就穿不下了,但保存得很好,没有半个虫洞,吴叔觉得扔了可惜,想给游飞穿又还大了些,但请蓝盼晓一改,就变得合身又漂亮。
蓝盼晓是最惜布料的人,又用明宝锦袄裙上的绯红衣料衬在了游飞新袍的领口和袖口,以打破严观那件旧衣的沉闷和严肃。
屋子那头,明宝盈已经醒了在看书了,外头落了雪,映了一地白,屋里都不用点灯,门窗是新换了窗纸糊过的,新窗纸是明宝清在城中买来的,又薄又韧,透光却挡风。
文无尽捧着那卷窗纸琢磨了很久,他父亲的手札里写过窗纸的做法,但做出来总是没有这么好。
明宝清劝道:“文先生别心急,反正这两年也考不了试,多琢磨琢磨挣钱的法子吧。若想我嫁阿姐,可要很多很多很多的彩礼。”
虽知明宝清这话是玩笑,但文无尽的目光难掩幽怨,看得人人发笑。
“饭也不吃就看书。”明宝清的声音又飘进书房里去,说:“做状元也要身子好才行。”
明宝盈赶紧合上书页,将盆里的炭火夹出去一半,同姐妹们一起往堂屋里去了。
堂屋里毕竟开着半扇门,虽不及起居室中温暖,但这里也有一个炭盆,再加上厨房灶洞里不歇的火,蓝盼晓脱了外袄绣花,手脚都还是暖洋洋的。
只是她刚分了丝线,明宝清就走了过来,把她面前的绣架一合,说:“还摆出来做什么,今日不是约好了要同文先生一道,跟姜小郎、钟娘子进城玩呢?你今日若是不买身好衣裳回来,那就不要回来了。”
蓝盼晓整日给这个做衣给那个做衫,自己却没有一件真正的新衣。
“都积雪了。”蓝盼晓说:“不好走吧。”
“官道上人来人往的,日头一出就融掉了,迟些出门不要紧,在城里寻个客栈住一夜也不要紧的。”
众人都帮腔,又挨个钻进厨房里想帮手。
家中得了小小石磨和小小碾轮,许多粗粮也能细做了。
林姨同豆腐坊主人家说定,天不好就不去了。
菜饼一滩一滩,在油锅里‘滋滋’作响。
明宝清想让老苗姨先去吃,便要接手她手里舀面糊的勺子。
“噫!”老苗姨警惕起来,说:“去去,上外头去,等下又弄得糊锅!喂鸡都不食!”
明宝清有些不服气,边往外头走边争辩,道:“明明就糊了一回。”
明宝盈抿着唇偷笑,接过老苗姨手里的勺子煎菜饼子。
自家磨的豆浆香浓,半点豆腥都无,因是在小灶小钵里滚煮开的,所以也没有一丝的焦糊味道,只稍稍静置一会,立刻结出一层醇厚的豆皮。
老苗姨还在里面磕了两枚蛋,蛋花凝在豆浆里,香上加香。
明宝锦喝了一口,幸福不知该怎么好。
菜饼煎得金黄,米浆薄的地方煎得脆脆焦焦的,米浆厚的地方又软软韧韧的,茴子白剁得细细的,被油煎出一股甜味,咀嚼时格外爽口。
吃过这一餐,老苗姨和林姨被赶回房中补觉,明宝清和明宝盈在厨房里收拾。
游飞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刚想说文无尽等在外头呢,一张口却是,“好香啊!”
“你们早上吃了什么?”蓝盼晓问。
“热水泡冷饭。”游飞笑道:“还有辣萝卜腌豆角,也好吃的。”
明宝锦几乎要为自己刚才享有的美味而感到愧疚了,游飞凑到她跟前来,道:“今天先生没留功课,师父教的拳和棍,我早起也练完了,嘿嘿,我们好一起玩了。”
明宝清撩起门帘送蓝盼晓出去,又听明宝锦说:“好,点心我要煮些糖熬白果来,咱们一起吃吧。”
游飞赶紧点点头,身上黑红麒麟圆领袍当然是不喜欢系好的,歪歪翻出来的一角,跟严观一样。
他上身趴在椅上与明宝锦说话,左脚翘着,靴子也是簇新的,素面全黑,后脚跟的缝线上却绣了一株瘦长的红掌。
明宝清想起严观那几身好看的常服,不知怎么得就笑了起来,俩小孩转脸看她,她便问:“靴子是谁给你买的?”
“吴叔买的。”游飞歪头看自己脚后跟还看不够,坐下来又脱了靴捧起来美滋滋看了个够才穿回去,说:“跟师父的新靴子是一样的,就是小些。”
“文先生的学堂放假了,严帅没说接你去城中吗?”明宝清问。
“年下他哪有功夫管我?牢狱里的犯人都多了一堆,他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半用,肯定忙坏了。他一忙就住廨舍里,吃喝不知道怎么样,我上回托了卫五哥和小荷他们,让他们盯着点师父吃饭,但师父这人有时候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啪’就把门关上了,吓得小荷都不敢说什么。唉,吴叔又要一个人了。”游飞抿了抿唇,很忧愁的样子,说:“过几日等我那个鸠杖打磨好了,我要去看吴叔,陪他住几天。”
明宝清听他啰嗦了的一大堆,脑海里不由自冒出严观甩脸色给别人看的样子,活灵活现的,就跟她自己看见了一样。
她拍了一下脸,回了回神问:“鸠杖?汉朝时赐给长寿老者的王杖上端刻的就是鸠鸟,这是文先生教你的?”
明宝清见游飞点头,心道,‘一个教他读书明理,一个教他习武防身,游老丈、游郎君、苗娘子在天有灵,也会安息了。’
这厢,等蓝盼晓四人进了城中已是午后,姜小郎饥肠辘辘,寻了间馆子就闷头扎了进去,坐定了才发觉这是间陇右风味的馆子,几人都没吃过,有些没了主意。”
“要软米油糕,荞面饼和炮羊肉。”蓝盼晓忽然出声,又道:“有岩盐和果子醋吗?”
“当然有。”博士笑道:“没有岩盐和果子醋,店招也保不住了,这位娘子是陇右人吗?”
蓝盼晓浅笑摇头,不再解释。
文无尽奇道:“你何时对陇右吃食如此了解?”
“听三娘说起过一回,你不在这些时日,她替孟老夫人与孟参军互通书信,可能多有了解吧。”蓝盼晓道。
“看来孟老夫人与三娘挺投缘的,我回来后去探望过她,她也不曾要我替她写书信。”文无尽若有所思地道。
钟娘子笑道:“看来生意是叫三娘抢了,等下上了吃食,文先生要狠狠吃些消消气。”
蓝盼晓不用看钟娘子换了几身新衣,也不用看她多了几样首饰,只要看着她自在说笑的样子,就知道她在姜家过得惬意。
饭后几人上街消食去,姜小郎脑子里记着一大堆要采买的年货,他又要便宜又要东西好,累得小毛驴东奔西跑。
蓝盼晓不用费脑子费唇舌,等姜小郎磨好价就跟着买,她买得高兴,谁不喜欢物美价廉呢。
姜小郎和钟娘子买好自家的,还要买岳家的。
蓝盼晓先从人挤人的糖铺子里出来,就见文无尽牵着驴车站在街角,不知打来变出来一根很大的萝卜,正在低着头用双手捧着专心致志喂小驴啃。
蓝盼晓轻笑出声,她到底没有买成衣,但她之前已经扯了几尺颜色好看的布,也都裁好了,这回又买了些漂亮的绣片,还是打算回去自己做衣裙。
文无尽也没有新衣,身上这件旧袄还是几年前蓝盼晓隔着屏风见过的,那时候还能看出明显的灰色来,几年下来,洗得全白了。
他在孝期也不好穿红着绿的,蓝盼晓想着给他做几身里衣来替换。
这么想着想着,蓝盼晓就走到了文无尽跟前。
文无尽闻见她身上裹缠着的香甜气,抬眼笑道:“进了糖铺子,头发丝都甜了,买的多吗?”
蓝盼晓把怀里的几个油纸包给他瞧,文无尽伸手捋了捋她耳畔的发,道:“咱们上车等吧。”
街面上人来人往的,文无尽正要把蓝盼晓扶上车,就见姜小郎牵着钟娘子出来了,眼前有顶绯红小轿子横了过去,文无尽并没有在意,继续冲姜小郎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在这里。
蓝盼晓倒是与轿帘后的那双眼碰了一碰,那双混了胡人血统的眼长得太有特点了,眉浓目深,魅气横流,但又看得出上了些年岁,眸珠稍有些浑浊了。
她怔一怔,目光赶紧追过去,却见小轿在人潮人流中起起伏伏,很快就瞧不见了。
“呀!”朱姨掀起臀,努力把眼探出去看,但又死死用轿帘捂着脸,生怕别人看到自己。
“娘,您做什么?”明宝珊不解问。
朱姨坐了回来,虽是眉头紧皱,却是神采飞扬。
“蓝氏跟她的那个管事搅在一起了!”
“什么?”明宝珊没听懂。
“就是蓝盼晓,夫人啊!我刚才看见她在街面上,同她以前的一个陪嫁管事在一处,手牵着手扶她上驴车啊!啧啧,你大姐姐要知道得气死了吧!”朱姨终于憋不住笑,扬起了眉。
“你都说扶上驴车了,谁的驴车?大姐姐可能会不知道吗?”明宝珊却是没有半点兴奋的样子,淡淡道。
朱姨心里那种莫名的兴奋一下垮塌了,她喃喃道:“这都肯?明宝清也是疯了吧。”
明宝珊蹙眉瞧了她一眼,道:“娘,别胡说。父亲都死了,有什么好不肯的,你若换个踏实人,我也是肯的。”
“什么叫踏实人?呆头呆脑就是踏实人了?我就是要寻个有趣的,我又没给他裘老八花钱,他还倒给我花钱呢!你非犟头犟闹甩脸子给人家看。”朱姨还有些委屈。
明宝珊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说:“别往家里领,别弄出孩子来就行。”
朱姨厚皮一张,可也禁不住被女儿这样说,她正要骂一句,可见明宝珊闭着眼,眉间郁色不散的样子。
她蓦地清楚了明宝珊这话的意思,别弄出来孩子来,不是让她别快活,只是不想她受那种罪,落胎也好,生育也好,都是苦痛。
朱姨有些懊悔,在自己手臂内侧的嫩肉上拧了一下,低声哄明宝珊,“知道了。方才那铺子你瞧着怎么样,合不合心意?”
“太贵了。”明宝珊道。
“贵是贵些,咱们还付得起啊。”朱姨道。
明宝珊只是摇头,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妥。不如先在邹娘子的铺子里做帮工,一步登天,到底是不可能的。”
“做帮工?浣衣熨衫伺候人穿戴啊!?”朱姨一百个不满意,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我怎么不能做这样的事?大姐姐都能坐到车前来,抛头露面的,小妹都能支起摊子来叫卖吃食,邹娘子的裁缝铺好歹也干干净净,往来都是女客,怎么就不能做了?”
明宝珊越说越激动起来,默了片刻缓了缓气,又道:“阿娘您只歇着就好,家中存银省着点花,等我挣钱回来。”
朱姨满嘴讥讽辛辣之语,到底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