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正临的样貌其实还不错, 五官周正,皮肤和蓝盼晓一样,有种润润的质感。
说实在的,配支如玉绰绰有余。
支如玉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在蓝正临前头并不自卑,只是很将他当个宝,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副万事皆足的样子。
明宝清想,也就是支如玉这种熨帖踏实的情意,才能沁进蓝正临心里吧。
“那些孩子是要去哪啊?”明宝清出神的时候,就听支如玉忽然问。
明宝清着眼看去,就见有两辆马车正沿着长安城的宫城往北去,那车的规制有些像寻常运送新鲜蔬肉入宫的车马,可眼下那车上装满了人,大多是年岁同游飞差不多,眼中勉强还有些精光,目光追着食物的香气游走,年岁更大一点的,则面若死灰地佝偻着身子。
其中最小的几个孩子同明真瑶差不多大,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好奇地左看右看,其中一个与明宝清对上了眼,他呆了一呆,然后忽然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世间的一切都还觉得可爱。
明宝清却被他笑得心酸不已,轻声答支如玉的问题。
“这些都是要进宫的内侍。”
支如玉的笑脸顿时收了起来,轻轻‘啊’了一声。
明宝清道:“其实圣人不喜欢用内侍,这应该是登基以来第一次收内侍入宫吧。宫中总有粗重杂事要做,跑腿传话,搬搬抬抬什么的。”
进了永达坊,看不见那两辆车了,支如玉心里的怜悯也少了些,她好奇地问:“阉人的力气会大吗?”
“听说阉过后反而容易肥壮了。”明宝清道。
蚕坊附近桑树绿阴如盖,走进去时连暑热都淡了许多。
孩子们三五成群在这片阴凉地里玩耍着,时不时还跑进蚕坊去找他们的娘腻歪一会。
低处的桑果没有一个是紫的,因为但凡有一粒稍微红一点,就会立刻被这些眼尖的馋猫摘去吃了。
只有高处那些细枝上的桑果能留到红紫,等坊中的管事遣人搬了梯子来,摘成一篮一篮的,就摆在蚕坊的饭堂里供各位女娘们享用。
支如玉已经熟门熟路了,回头对明宝清笑一笑,就进屋织布去了。
蚕坊很大,乍一进来都容易迷路,但听声是最好辨别的,缫丝车和织布机的声音很容易就能听出区别来。
若是早来几日,还能听见蚕房里春蚕吃桑叶的
沙沙声,支如玉常说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听着就叫人凝神静气。
缫丝机眼下被明宝清改得可以一人操作,大多织布机本身就是可以一人织造的。
明宝清看着织布娘子们将蚕丝上筘、穿筘、梳线、卷线又梳线还要穿棕丝,然后再开始上线轴织布,可比缫丝要繁复多了。
还有一种提花布织机是要两人操作的,提花织布机大得像个小楼,两端各坐一位织布娘子,能织出来的布匹幅面也很大,几十根丝线分布在中间,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种织机一日仅能织半寸,明宝清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居然没看懂。
蚕坊里还有个小染坊,之所以说是小染坊,因为其染的不是布匹,而是蚕线。
染布坊在单独的一个院里,一摞摞线轴五彩缤纷,像是织女的金梭子,能吸收天上地下所有的色彩。
待染色的白线挂在外头,远看近看都很像晾晒的干面。煮蚕线的步骤也很像煮面,过凉水时觉得明宝清觉得自己像是在做冷淘。
‘想吃小妹和阿婆做的冷淘了。’明宝清侧首蹭了蹭从鬓角上滑下来的汗,心想。
染坊里是要烧火的,非常热,但染线的几位娘子好像都习惯了,只是面色泛红,额上凝着一粒粒汗珠,而不似明宝清这样通身都是汗。
但热的同时,锅中的染料又散发着植物的气息,明宝清觉得自己好像在山林里淋了一场热雨。
黄栌一色需要煮染,那一锅金黄的染料要保持在将沸未沸的热度,明宝清在边上带待着都觉得自己在被蒸煮,更何况染线的娘子了。
但因为蚕线不能久煮,短浸又不能一次染足了颜色,需要反复进出染锅,未免颜色深浅不一,需要撩动蚕线,让一圈蚕线都能在锅中充分浸染。
她们虽然不用像揭豆皮那样徒手下染锅,可以用木棍来撩起成缕的蚕线,但一整日下来,她们手上臂上也满是斑斑点点的红烫印子,因为撩动蚕线时水总会迸溅出来,绞干线的时候两根木棍搅动不便,所以她们还是经常用手。
今日染线坊来了来了一位小学徒,正因怕烫不敢攥紧了蚕线绞干,正在被杨娘子斥责。
明宝清本就在等杨娘子,见状就拿出一个有些奇怪的棍子递了过去。
杨娘子不耐烦地转脸一看,就见那棍子弯曲得像一只天鹅,鹅首上缠了一些布,显然是用来握,再听明宝清解释,说鹅身,也就是细长光滑的棍身是用来撩线绞线。
“不要以为自己改了缫丝车,就有多大本事,以为什么都能图便利了?”杨娘子没有接,反而白了明宝清一眼,道:“有些苦头是要吃的!”
明宝清被她的态度弄得有点困惑,她解释道:“不用吃的苦头为什么要硬吃?这个东西我试了又试,的确能代替一部分手的操作,不至于太烫着你们的手了。”
杨娘子干脆就不理会明宝清了,抱着胳膊走过去,冲那小学徒道:“快做!”
小学徒脸上挂着泪,忍着烫徒手在绞那团蚕线。
有个赵娘子看不过眼去,拿起两根棍子教她使。
小学徒笨拙地用两根棍子绞干蚕线时,赵娘子朝明宝清走了过来,朝她使了个眼色,明宝清就收着自己的东西跟着她出去了。
“你别放在心上,她有个笨妹子,原本在缫丝间里替别人摇摇轱辘,但你改了缫丝车后,她就做不下去了。”看见明宝清惊讶的表情,赵娘子忙道:“就她一个,缫丝车又添了四五辆,余下多出来人有些去学了织布,也有来我们这的,那个王娘子不是在房里绕梭子么,她原本也是缫丝的,可她也没给你脸色看呐。”
明宝清心里定了定,听赵娘子继续道:“再不济就做些杂活,我们蚕坊很少有赶人走的,但她妹子什么都做不出,笨也是真的,懒也是真的,可有什么活计会比坐着摇摇手更容易呢?而且之前缫丝车的手摇活计都是轮着来的,因杨娘子在蚕坊是老人了,管事算是卖她一个面子,让她常做,可眼下这做不了那做不了的,只撒娇装糊涂,管事也忍不下去,前个就叫她回去了。”
这说起来不过是件小事,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杨娘子一时半会肯定不会给明宝清脸色看了。
但想起那小学徒挂满泪珠的脸,明宝清心里也不好受,但不好受归不好受,明宝清更不可能低三下四求她们用。
“那我只交给管事就好了,管事若点头,我就多做几个来,你们肯用的用,肯吃苦的就吃苦吧。”
赵娘子仔细看了看她手里的‘天鹅’,点点头道:“我可等着用呢。”
支如玉回去时自有蓝正临来接,明宝清站在她身后看她织布,经纬交织,肌理渐成。
“呀,你这丫头。”支如玉太专心了,瞥见她时吓了一跳,道:“要回去了?你虽能骑马,可来来回回也太累,既也有了俸禄,还是在城中买一间小院吧。”
明宝清点点头,道:“再攒一攒吧。”
支如玉见她有打算,就不再说了,目送她出去,又埋头织起布来。
明宝清的确是忙,严观也不闲,这一日好不容易休沐,去了青槐乡上找她,却听说她去探望邵棠秋了。
他被老苗姨留了饭,但又干了一阵的苦力,劈了一堆柴,还替明宝锦做了一个又圆又厚的新砧板,什么饭也消化掉了,于是又吃点心,只差要连晚膳一起吃了。
回程路上,严观以为今日要同明宝清错过了,结果迎面看见月光驮着她飞奔回来。
马儿在落日余晖中被照得金光熠熠,像是从云端踏下来的天马。
马背上的人被帷帽长长的绸纱裹了半身,绸纱波动着,颤抖着,像是一团燃烧的白焰,直直跳进严观眼中,烧了他的心。
马儿交错而过时,明宝清松开了缰绳,被严观一把搂到了身前。
背上猛然一轻的月光困惑地刹住蹄,返身追着他们跑了过去。
“去哪里?”明宝清倒坐在绝影背上,风从身后灌了过来,帷帽的绸纱将她牢牢裹紧,在严观的臂弯里勾成一樽清妙柔软的神像。
但塑这樽像的人心存亵渎之意,他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掐握住神明秾纤合度的身段?如何能生出那么多荒淫的念头?
严观的身体挨着发烫,入了夏,明宝清就有些嫌弃他的炽热了,不过此时在风里,倒是很舒服。
他隔着绸纱很用力地吻她,唇的热度还是那样鲜明,别样触感。
严观的手臂收得更紧,明宝清几乎要跨坐在他腿上,只听他轻声道:“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了。”
明宝清靠在他肩头上,风吹开她半边的帷帽,露出她半张含笑的面孔,而撩开的绸纱拂在他脸上,一下一下,像是漫不经心的逗弄。
第097章 幻梦
明宝清有些时候是故意的, 严观知道,也喜欢。
他喜欢明宝清那双黑眸里偶尔浮动着的勾魂媚色,喜欢她用指尖抵住他的唇, 先拒绝了他的吻, 又用被碾成水红的唇瓣在他喉间轻轻一碰, 喜欢她时轻时重扯住他的躞蹀带, 拽着他走也好,把他扯近些来撒娇也好,在他俯身索吻时故意逃开也好, 怎样都好。
但更多的时候, 严观觉得是他自己的问题,脑子里太□□了,看什么觉得是诱惑。
比方说眼下, 明宝清不过只是喝一杯水, 他觉得她含吻杯沿的动作太黏湿了, 彷佛有所暗示。
可明宝清刚刚沐浴完, 整个人明明散发着
清新之气,神情宁静淡然,并无半点魅惑。
她新换的衣物是马褡子里装带着的, 一件底色素白的, 上头绣了星星点点的鸢尾花的阔短袖褙子。
平常外出时,明宝清还会在里头穿一件水蓝的单衫。但此刻, 在龙首乡上客栈的临水小筑里,她很闲适, 纳着凉风, 倚在美人靠上,枕着一条光洁的胳膊, 又垂下一只胳膊轻撒鱼食。
她的裹裙也换了一条湖水绿的,严观顺着她在晚风里拂动的裙摆看下去,见她一双赤足懒穿鞋,就起身去屋里把她的布鞋拿了过来,搁在她近旁,然后在她发顶亲了一下,道:“我去冲个凉。”
必须要去冲凉了。
明宝清有些累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又侧过脑袋趴在美人靠上,瞧着严观。
这是要他亲亲她的意思。
严观俯下身,看着她漂亮的唇鼻弧度,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我身上都是汗气。”虽这样说着,他还是忍不住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加深这个吻,但他只是看着明宝清平静地闭上眼,在风中假寐。
这场景太像严观少年时经常会做的梦,从前梦里的明宝清总是这样只可远观,朦朦胧胧的,她常在树影下,在清风中,在帷幔后,就那么高傲地注视着他,侥幸的话,她会允许他亲吻她的裙摆。
梦里的她不会笑,因为严观那时候还没见她笑过,所以想象不出来。
她的神色总是有点肃杀而冷漠的,严观在这种冰冷而隔绝的气质里独自燃烧着,无措地被掌控着欲望,然后羞耻地在她的注视下惊醒过来,潮热和黏腻的感觉如影随形。
自报了母仇之后,严观的崩溃与失控就只在这梦里。
在他寻了个拙劣由头,非跟着明宝清回乡那次后,夜里的梦境就有了些变化,变得更加鲜活和旖旎了。
明宝清会笑了,虽然那笑总是有点嘲弄和轻蔑,但毕竟是笑啊。她会在他的梦里说话,口吻大多讥讽,但她肯触碰他了。
严观每做一个这样的梦,明宝清对他的掌控就更深一分,可她从来都不知道,即便是现在,她也不知道。
沐浴用的水是明宝清用过的,已经变得温凉。
严观被柔软的水包裹着,拥吻着,只消合上眼就觉得这是她,是她的一切。
他将自己没了进去,睁开了眼。
透过如梦般的水光幻影,严观似乎看见了那个夜夜被欲念折磨的少年,独自躺在那可怜的假想里,被梦境缠绕摩挲,压抑着喘息。
这一刻,严观与年少时的自己再度重合,他对明宝清的渴望没有半丝的缓解,反而与日俱增。
严观从过往的水影中挣扎出来时,忽然很害怕外面的明宝清会像梦境一样消失。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既是折磨,也是恩赐,但幸好,明宝清还在原处,但她好像真睡着了。
严观轻手轻脚在她身侧坐下,也像她那样枕着自己的胳膊靠在栏杆上,他的目光像水面上温柔的涟漪,无声的,静默的,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