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们都摇头,其中一个小声道:“没有不妥当。”
明宝清笑了一笑,又看看阴霾的天色,道:“那就好,不过有些来不及做了,我得走了。”
今日放旬假,她要去接明宝盈回家了。
“您放着吧。我们听懂了,我们来弄。”一个老匠人道。
明宝清很有些意外地这位老匠人,知道他在匠人里头甚有威望,管事都要敬他三分,但他脾气不好,硬的软的都不吃。
明宝清掸了掸身上的木屑,只道:“好,那我过几日来看你们的成果。若是好用,西边那个新辟出的染坊可以把池子再造大一点,分成洗布池,绞布池,一处处隔分开来,你们染布洗布各有用处,也省力。”
“小娘子,何必这样惜我们这些贱人的力?”那老匠人忽然问。
明宝清已经走出去几步了,闻言又转过身来。
她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人也许有高下之分,但无贵贱之别。诸位听这句话的时候,想得可能会是当官的和老百姓,但我想的其实是男女。您方才问我为何处处想着省力惜力?我之前琢磨这些机轴器械的时候没有细想过这一点。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身为女娘,力弱不足,所以总希望借由外物来尽量抵消这一点。”
老匠人本以为她会借机来说点笼络人心的话,却没想到她竟这样的坦诚。
明宝清见他们无话,就干脆地召来月光,飞奔远去。
众人就看着她朝着远处低垂晦暗的天幕奔去,忽然觉得这些时日以来对她的冷漠和奚落都可笑极了。
明宝清潇洒了没多久,很快在瓢泼大雨中淋成一只落汤鸡。
一人一马狼狈极了,被紫薇书苑的护卫叫进来。
“我跟个上岸的水鬼一样,走哪都湿一滩,就不进去弄湿你们歇脚的地方了。”明宝清站在小茶室门口不肯进去。
“那跟我去后头吧,换上三娘的衣裳,你这样湿淋淋的可不行。”一个护卫道。
明宝清连声谢过,随她一起走在廊上。
护卫递给她一方干帕,她拿到了干帕不擦脸,却赶紧掏出布包里的手札本,仔仔细细地擦起来,还好封皮让蓝盼晓换了防水的油纸,内里还是干干的,没有打湿。
“温先生。”前头的护卫顿住脚,恭恭敬敬地行礼。
明宝清自然知晓这位温先生的,连忙也跟着行礼。
拐杖拄地的声音停在明宝清身侧,她浑身湿透,连忙避了避。
“是什么书这样宝贝?”
一道冷肃清冽的女声响起,明宝清抬眸望去,就见到一张好适合做先生的脸,窄长的面孔,威严的凤目,高挺的鼻梁,完全是一副聪明又文气的样貌。
“只是我自己的手札。”她恭敬地说。
“可以看看吗?”温先生又道。
明宝清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把书递了过去,人家可是先生。
温先生慢条斯理地翻了几页,就见明宝清背过身去,打了个小小喷嚏。
她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在那一副副详实规整到有美感的图画上,页脚甚至还有注解和小小思考。
“先去换衣,再来我书房。”
明宝清讶异地看着她把自己的手札带走了,不解地望向护卫。
护卫装作没领会她的困惑,道:“快换衣裳去。”
明宝清换过衣裳,进了温先生书房,坐在书案前的蒲团上,看着温先生一页一页很仔细地看着她的手札,她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正要开口,恰听到书苑里响起下学的钟声,打了个愣神的功夫,就听见温先生问:“要不来要书苑讲几节课?”
明宝清愣了一愣,失笑道:“讲什么课?教她们打水车,造水渠吗?”
“也无不可,试一试,若有如你这般的苗子呢?她们大多数人甚至都没留意过这些东西,给她们一个机会。”温先生说。
‘给她们一个机会’这句话几乎让明宝清没办法拒绝,她迟疑了很一会,还是答应了下来。
苏先生应温先生的请过来了,明宝清与她另外出去商议来讲课的时间,轻手轻脚将温先生的书房门带上,苏先生的书房在靠近课室的地方,明宝走在廊上的时候往课室里看了一眼,见明宝盈还没出来,就先过去了。
书苑里新进了一位嘉荣郡主和一位长宁县主,论起来她们都是圣人的子侄辈,亦有封号,旁人见了她们自然是要行礼的。
可面对萧奇兰的时候,众人却从未行过什么大礼,这不禁让人感到一点不安和别扭。
尤其是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很不将萧奇兰放在眼里,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还不及对褚蕴意和高家女娘们热络。
书苑的氛围变得古怪又憋闷,没有之前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了,就连秦臻说话谈笑都都压着声音,生怕被郡主和县主身边的婢女出言训斥。
明宝盈不过是个小人物,在书苑里,只要能学到东西,怎么样都好。
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在京城没有府邸,圣人让嘉荣郡主住了侯府原来的宅院,也不知是谁多嘴多舌跑到郡主前头说明宝盈是侯府的女儿,惹得她注意到了这个静默无言的学生。
“明三娘!”嘉荣郡主身边的婢女呵住她。
明宝盈一脚已经在门槛外了,她知道明宝清今日回来接她,可外头又下了雨,她担心明宝清会淋雨,理好了书箱正要出去。
她转过脸,看着那个婢女,又看向嘉荣郡主,轻道:“敢问郡主有何事?”
“你真是明家三娘?”
“童叟无欺。”
嘉荣郡主轻笑一声,道:“圣人还真是宽宥。”
“圣人恩德,永世难忘。”明宝盈侧身站着,没有收回门外的脚。
“你很赶时间吗?难道与我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嘉荣郡主问。
“她等她阿姐接她回乡上住呢。”
崔四脱口而出,用帕子掩了掩唇,看了明宝盈一眼,又望向坐在那慢悠悠收拾笔墨的萧奇兰。
萧奇兰也带了伺候的人,但那个婢女几乎不说话,只萧奇兰一个眼神就懂她的吩咐。
“是该如此,”长宁县主道:“哪来的就回哪里去。什么人也好住在书苑里的?”
明宝盈站直身子看嘉荣郡主,做出一副有些困惑的样子,道:“哪来的就回哪里去?”
说罢,她垂眼一笑。
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的脸色就是一沉,此时有笑声像一缕鬼火似得冒出来,叫人心头一颤,萧奇兰起身从她们二人眼前走过。
“萧娘子是在笑什么?”嘉荣郡主饶有兴致地问。
“我笑崔四娘子今日穿得滑稽,红鞋绿裙,像个走街串巷的牙婆。”萧奇兰说。
“萧娘子何必如此刻薄。”嘉荣郡主微微蹙眉,很是关怀地看了崔四一眼。
长宁县主睨着萧奇兰身上的灰银绸,道:“咱们这样的年岁,穿什么鲜妍的颜色衬不起?衣裳也要挑人来穿,可不要托大了。”
“什么叫托大呢?”萧奇兰不解道:“是孤身一人入京,自以为海阔天空凭鱼跃?”
长宁县主是圣人六叔豫王的嫡女,豫王的封地在豫州。
嘉荣郡主则是建王的女儿,建王资质平庸,为先皇所不喜,所以早早就封了王,赶到建州去了。
但这一辈的儿郎里似乎有几个质素颇为不错的,尤其是嘉荣郡主的同胞兄弟,甚至有传闻说,他长得与先皇很有几分相似,真假不知,但有人造势是一定的。
“可到底,只是投石问路的那颗小小石子。”萧奇兰停在嘉荣郡主跟前,忽然像个鬼鸮似得转脸看她,嘉荣县主的婢女护主要拦她,被萧奇兰的婢女一把扯住甩出了门外。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嘉荣郡主惊得往后退,萧奇兰一步就逼到了她眼前,轻声道:“圣人临朝,与我们而言自然是海阔天空。建州那小小地方,出来了,哪里还要回去?温先生说你的文章有很有几分见地,我倒没看出什么,也许是这几日
你是日里也忙,夜里也忙,带进京的那些人都散到哪里去了?你也觉得太急了一点,是不是?可惜啊,人家虽然跟你来了长安,却不认你做主,一个微末小卒都能无视你的意思,太可怜了。你真甘做父兄的垫脚石?如若这般,你真太叫我失望。我甚至都,很看不起你。”
萧奇兰直起身,拍了拍嘉荣郡主泛青的面孔,走了。
廊上,明宝清和苏先生正走过。
“明娘子。”萧奇兰赶在明宝盈前头先喊了她一声,屋里众人都听见了。
“萧娘子。”明宝清对她笑了一笑,又道:“可是苦夏?怎么瞧着比上回见你要瘦了些。入了秋,可要好好进补。”
“多谢明娘子关怀,姐姐什么时候得空,我家中的桂花山药糕做的还不错,咱们一道补一补。”萧奇兰笑得很甜,与方才在屋里的迫人气势截然不同,言语间又把称呼换得亲密了许多,“我住永昌坊的小南口。”
明宝清怔了一怔,笑着点了点头,心道,‘永昌坊的小南口,还真是贵人中的贵人,再走几步就是东宫了。’
第099章 工部司匠
工部工部司的小小主事只有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才有资格向圣人请安, 但平日里的常参只有五品官员以上才能参与,小小主事并不够格。
所以宇文主事的折子都是递到工部,再由工部审议过后, 再由侍郎或者尚书呈给圣上的。
如果说礼部、吏部上下多是崔尚书的门生, 那么户部就可以说是被宇文惜牢牢拿捏的, 刑部尚书是林家的女婿, 侍郎又是林家的门生,兵部尚书之位空悬,共两位侍郎, 其中一位是高大娘子的夫婿, 另一位则范娘子的父亲。
而工部尚书陈镇是先皇在位时考中的进士,那年一榜进士二十二人,只有他一个是寒门出身。
陈镇为人低调踏实, 是孤臣也是能臣, 他成婚很晚, 夫人出身普通, 膝下子女还小,唯有一个侄儿在万年县做县令,叔侄俩都是温吞性子, 不爱结党。
他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很久, 工部司和水部司里的那些如宇文主事一般的‘呆子’都是由他一个一个搜罗提拔起来的,圣人登基后, 陈镇升任了尚书一职,行事作风照旧, 工部上下受皇位之争影响最小, 几乎没有。
“这所谓水田犁不过是在江东犁的基础上稍加改动些许,即便真有你说的那些好处, 哪里就值得给她一个官位了?”殷御史出言道。
“此人除了改犁之外,在营造一事上确有些才能,新扩的染坊也由她也有所参与。且水田犁已在官田中用过,的确省力不少,”陈镇一板一眼地说:“以水牛牵犁,从前一人需得两日才可耕一亩,换犁之后一人一日半就可耕一亩,这半日功夫不可小觑。且那水田犁改过之后,精简木料,磨损后又方便农人自己修补,下官已让工部司制作了两百犁,待完工后分发给长安万年两县,百姓可取自家旧犁来换。”
“陈尚书此举是否太大张旗鼓了些?”殷御史又道:“似有为明氏余孽铺路之嫌。”
‘余孽’二字令一直没有做声的褚大学士微微侧眸看了殷御史一眼,他是集英殿大学士兼御史大夫,但御史台上下并不只有一条舌头,殷御史如郭给事中一般,都是崔尚书门生。
褚大学士还记得先前有人弹劾殷御史,说他的结发妻子方氏暗中与被流放至陇右的方家军奴有所往来,经查,也不过是寄些衣物吃食而已,书信里并没有什么大不敬之语,只有长姐一片慈爱关怀之心。
褚大学士思虑再三,还是不打算用这本奏来剔除异己,却没想到过了两日,听闻方氏在道观中病故了。
人心凉薄,褚大学士并不十分意外,只是对殷御史的为人又看低了几分。
“此举是为民生,少给我扯那些。”陈镇转过身来看殷御史,垂着双死鱼眼用笏板戳了戳殷御史,道:“你很没有资格与我说这些话。”
殷御史一噎,气道:“虽说下官的官位比不得尚书您,可在朝堂上议事,不过是为了圣人分忧,谈何资格呢?”
陈镇嗤之以鼻,道:“我的意思是,你先去耕两日的田再来说这些话,官田里冬日也需翻耕的。”
“没耕过田地就不能说了?陈尚书自己难道耕过?”殷御史这话一出就知道错了。
陈镇果然道:“我这粗手大脚,当然是耕田出身,只是家中父兄垂爱,所以少耕了几回田,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下官还是认为欠妥。”殷御史高举笏板,朗声道。
“我是让她坐我的位置不成?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九品末流的工部司匠之位,我工部自己就能做主!今日呈上来是为了让圣人过目,不是叫你这个鸡公在这聒噪挑刺的!”
陈镇自然知道殷御史这一派人在反对什么,他也不是没猜到圣人之所以把明宝清安在工部,就是为了让他这个无瓜无葛的尚书出面替明宝清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