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姨有些心虚,犹犹豫豫地道:“我得出门了。”
“我又没不让你去。”老苗姨瞅着她,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就是屙屎也要找个搭伴的!”
林姨被她说得不高兴了,转身往堂屋外去,又是要进屋去找蓝盼晓。
老苗姨没好气道:“阿曦在纸坊熬了一晚上的,你进去叫她做什么?你一大早甩脸子给谁看?还不是用得着我们!米、肉、蛋,哪样没有!?阿曦忙得团团转也还记着初八的日子,早都同黑蛋说好了,叫他跟你一起去!摆出这副丧气样给谁看!”
老苗姨用抹布掸一掸身上的粉,斜了林姨一眼,林姨闷声不作响,守着食盒等黑蛋来,仿佛自己是全天下最苦的人。
黑蛋过来的时候,明宝锦也起来了,正在井边漱口。
“一起吃羊汤馎饦啊。”明宝锦笑着说。
黑蛋已经闻见那股香气了,可见林姨一脸急切地迎出来,倒不好意思往里进了。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吃啊。”老苗姨高声招呼着黑蛋。
她给几人盛了馎饦,自己却不着急吃,反而又烙了两个香葱油饼,剖开塞满满一刀碎羊肉沫进去,用干净帕子包了,塞到黑蛋怀里,道:“留着道上吃。”
黑蛋心口热乎乎的,知道今日跑这一趟肯定值了。
明宝锦夹起一块带着骨头的羊腩,悄悄塞进老苗姨的碗里,这是最好吃的一块,有肉有油,羊肉又是煮不老的,不给老苗姨吃给谁吃呢。
她小口小口抿着羊汤,膻味细微到仅仅能够让明宝锦尝得出这是羊,而鲜味却浓郁非常,还有一股奶呼呼的香气。
她吃得很慢,更想等老苗姨一块吃,于是就搁下碗筷,进了厨房去看那两篮子的供品。
老苗姨捞起打算让黑蛋带去路上吃的蛋,见明宝锦蹲在篮子前一动不动,心里顿生不安,扔下笊篱走过来一瞧,气得拍大腿道:“你真是丧良心啊,那是我供菩萨的鹅!”
篮子里的鹅缺了一条肥腿,再怎么皮光肉紧的,也是残缺了。
林姨急着走,也是怕被老苗姨发觉了,但她心里并不觉得有错,道:“再怎么殷实的人家,半只卤鹅拿去供都够了。”
老苗姨再翻下去,就见样样供品她都抓了一大把走,十块乳糕只剩了四块,这数目多难听,气得老苗姨心口都疼了,指着她道:“你儿子吃得完吗?”
“总要请他师傅也吃些啊。”林姨垂着眼绞着帕子轻声说:“我也只有求他多看顾三郎了。”
黑蛋只以为老苗姨拜佛虔诚,不知道里头还有明宝盈考试这一遭,小心翼翼打圆场道:“半只卤鹅也够的,菩萨不小气,您别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老苗姨好日子没过够,的确要小心身子。
她缓缓坐了下来,明宝锦着急地给她揉胸口。
老苗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又问黑蛋,“吃好了吗?”
黑蛋已经连汤都喝光了,连忙点头。
老苗姨点了两下头,抬手跟赶苍蝇似得挥了两下。
黑蛋赶紧就跟林姨一块往外去,蓝盼晓听见动静,匆匆穿好衣裳出来时,小驴车已经消失在篱笆墙外了。
“诶,怎么不多睡一会。”老苗姨问。
“睡够了,刚才是怎么了?不是叫了黑蛋送她去吗?”蓝盼晓猜测着问。
老苗姨摆摆手,道:“家里有米有蛋有肉不知足,还拿了供品去。”
明宝锦吃完了自己那份馎饦,搬来小凳子站在灶台边,掀开帕子拿出一小团给蓝盼晓留好的面开始往汤锅里揪。
“您可千万别生气,供品不够的话,等下您去孟家借驴车,顺道问孟老夫人借一些吧。”蓝盼晓劝着老苗姨。
“唉,不生气,我怎么不生气,哪怕是替女儿多想一分也好。我也不说她什么,毕竟三郎是真苦。大娘子先前不是说想在城中落脚吗?虽说这事儿不急,慢慢再看。可要让
她知道了,心里又该恨一层,只说咱们只想着进城享福了,抛下她儿子为奴为婢的。还有二郎回来这事,也是谁都不敢告诉她。”老苗姨叹道。
“元娘说,等开春天暖了,试试能不能把三郎要到工部衙门里去,到时候能见的次数就多了,也算是在她眼皮底下。”蓝盼晓说。
老苗姨点点头,摸摸蓝盼晓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歪头看向厨房里,努唇示意,“瞧,小四多像样了。你吃了馎饦再去睡一会吧。”
蓝盼晓看着明宝锦用笊篱推搅汤水的娴熟动作,笑道:“不累,今日会有人来见工,到时候就没这么忙了。”
“是要请些人的。”老苗姨说:“没得叫你们那么累。”
家用固定的大头是文先生交给老苗姨的那些束脩和明宝清的月俸,蓝盼晓绣帕子挣回来的也不少,但她都是换了布回来给众人做衣裳的,能攒下来的铜子都在一个罐里装着,里头差不多有近千个钱。
在乡上住着,吃喝其实不怎么花钱,陶家每年的蓝草收割后,会根据收成给明宝清送来四五百子的钱,至于明宝清建了那么些水车,则由乡上每年收粮后给三石谷子稍微意思一下。
槽碾的钱有些难算清,散户来碾粮只需要留下一合粮就够了,大头是纸坊占掉的,眼下的大钱还没有见到。
冬日里炭窖也能挣一笔,零零总总算起来,她们这一家子能在青槐乡上过得很滋润了。
若让老苗姨来说,她定然是懒得动弹了,就住在这,死在这也是很好的。
但明宝清则不一样,她当初不肯随了舅母王氏的意思嫁人,不肯离了长安再寻个地方安生,而是跟着蓝盼晓落在青槐乡上,是因为她心里总还惦念着是要回去的,有朝一日,回长安去。
老苗姨被困在侯府的时候,盼着起码能葬在乡野里,但如今住在乡野里了,她又觉得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孩子们还愿意带着她,她就觉得这日子在哪里过都是一样好。
虽说明宝清说了不急住进城里,只是成日往返疲乏生出的一个念头而已。
但老苗姨还是上了心,她决定要省一点。
‘老婆子不能挣,难道还不能省吗?’老苗姨想着,挎着供品篮子牵着明宝锦去孟家借驴车了。
蓝盼晓去纸坊给文无尽送饭了,但屋里的炭盆还烧着。
卫小莲冬天很多时候都在蓝家取暖,明宝清、明宝盈常给明宝锦带书带玩具回来,都堆在两个干干净净的小竹筐里,卫小莲每次来,老苗姨就会抬这两个筐子出来给她。
卫小莲今日也是替蓝家守着门,她一边在背诗,一边守着屋后正在烧炭的炭窑,弟弟如今大了些,能乖乖坐在那玩明宝锦锉的几个小木球。
蓝盼晓送饭回来时,正听见她在背一首《游子吟》。
不知道为什么,这首耳熟能详的歌颂母亲恩德的诗,只令蓝盼晓感到一阵深深的怅惘。
第105章 入考场
试院开场的时辰是未时初刻, 明宝清送明宝盈在考场外等着,月光背上全是满满当当的炭盆被褥和吃食。
集聚在这里的人很多,明宝盈逡巡一圈, 瞧见很多不是女学的女娘也来考试, 心里宽慰了不少, 但又紧张起来。
“三娘好像长高了些。”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群里, 明宝珊张望着,又对朱姨道:“小妹以后不会也要比我高了吧?”
“四娘长不太高的,她娘就小小一团的, 瞧着像只雪兔子。”朱姨随口道:“你们几个的身量都高不过你们大姐姐的, 夫人就是高挑个子,却是软心肠。”
明宝珊隔着老远瞧着明宝清给明宝盈系大氅的衣带,又看着明宝盈牵着明宝清的手, 依偎着她说话。
明宝珊心里酸酸的, 却也觉得暖暖的, 像是她自己也在那里。
“姐姐快回去吧。”明宝盈松了手, 道。
今日明宝清早起去工部点了卯,又忙了好一阵才掐着时辰折回书苑来接明宝盈的。
“等你进去吧。”明宝清说。
“我都在这了,还能丢了?你快去吧。别误了事情。”明宝盈笑了起来, “瞧, 束香也来了。”
明宝清转首看去,就见周束香正从马车上下来, 身后家仆也是替她大包小包拿着东西。
“那好,我先去了, 你安心考试, 什么都不要想,三日后我来接你。”明宝清见她得了伴, 这才放下心来,利落地翻身上马,往工部衙门里去了。
朱姨见明宝清姿态潇洒,一身浅青的庸常官袍被她穿得俊逸洒脱,见明宝盈呼朋引伴的,又是大好前程在握,她心里五味杂陈,偷偷觑了明宝珊一眼。
明宝珊眼里当然有羡慕,但侧眸看朱姨的时候,眸中也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怨恨她的意思,反而握了握她的手,道:“阿娘站不住了?要回去吗?”
朱姨鼻头一酸,道:“人已经在这了,你大姐姐忙得脚不沾地,就由咱们送三娘进去吧。”
明宝珊也是这么想的,自然高兴了。
她们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试院的大门才敞开,但并不是一窝蜂让人进去的,报一个名字进一个人,进人还要搜身看没有夹带的,不过搜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搜物,女的搜人。
明宝盈看他们的衣着同严观官服很像,应该都是羽林卫的人。
她正想着,就听见了周束香的名字。
“我先进去了。”周束香道。
明宝盈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她走进去。
边上的女娘一个接一个进去了,也有不少点了名字却没到场的女娘。
秦臻来得迟,好像路上有些不顺,她下马车时慌得脸都白了,刚到就被点了名字,匆匆忙忙进去了,只来得及同明宝盈对了一眼。
‘温御笔是在长安县的试院里应试。’
明宝盈想着这事的时候,崔四娘这三个字被叫了第二回,第三回,如果还没有人来,这名字就要划掉了。
殷惜薇刚巧是上一个进门去的,也皱着眉看着外面。
明宝盈心里竟然也替崔四娘紧张起来,但就在那书吏要提笔的时候,她听见有人颤声道:“在这里!”
明宝盈四下看了一圈,竟是没找到说话的人,等那个穿着布衣一步步走上台阶的女娘抬起头的时候,她才认出来是崔四。
崔四穿着的明显是下人的衣服,而且什么都没有带。
“我备了两份!”
殷惜薇这样激动而鲜活的样子明宝盈很久没有见到了,她移开目光,又看着崔四娘有些脱力地从她身边走过,一个不稳竟是跌在阶上。
明宝盈下意识伸手去搀她,崔四娘子也抬眸看她,这么冷的天,她满脸是汗,嘴唇因为大口喘气而苍白干裂。
‘竟是一路跑过来的吗?’明宝盈心想着,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崔四娘被查验过后,下一个就是明宝盈了。
明宝盈早早就在了,拎起书箱和小包袱就走了过去。
明宝珊远远看着她,甚至探出了半个身子去看她,这时身侧被人狠狠一撞,明宝珊猛地被推搡进了朱姨怀里。
朱姨眼睛还没转过来就开骂,“要死啊你!不长眼的夯货!”
骂了一句她倒愣了,指着撞了明宝珊那人,结结巴巴道:“诶,诶。”
明宝珊也没想到林姨来了,但想想也应该的,送女儿进考场天经地义。
可怎么来得这么迟?莫不是从闹市过来,所以车马被堵路上了?
明宝珊正做着无谓的猜想,就见是林姨跑了过去,被衙役们一挡,吓得一个大哆嗦,瘫软在地上冲着台阶上的人哭嚷道:“三娘,你弟弟,你弟弟要毁了!你快救救他啊!”
朱姨和明宝珊都是一惊,很多事情她们还不知
道,所以听得不明白,但就算听不明白,下意识也觉得林姨不应该在这个关头阻拦明宝盈,毕竟家里还有别人,还有明宝清、蓝盼晓她们。
明宝盈一只脚已经在试院里了,她看着林姨那挣扎焦急的样子,心里冒出来的第一念头竟然是为什么她不能被早些念到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