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众人探究的视线,梁映额角突突地跳了两下,视线最终落到了站在他对角之远的林樾身上。
秋风飒沓, 今日的她穿得一身天青。
浓绿的竹叶绣纹在她的袍角, 随风翻飞。
一同经历了长衡大小事, 她的目光始终清和平静, 一如他初入长衡, 在那个连绵的雨天撞见的观雨少年。
她身上似涌动着权势利欲永远染不上的清冽。
把他满心的借口和隐瞒看得滞涩,耳边下一瞬就听她清朗道来。
“早听闻洛京繁华迷人眼,贵人行事只求顺意, 咱们只管顾好自己就是了,若真是爱才, 自有三顾茅庐的佳话。”
众人颌首。
便如林清樾提及的重点。
他们无有不信梁映自身才学,瞩目而来,并非嫉妒或是起疑,而是担心梁映因为他们错失了伯乐。
林清樾寥寥几句刚好切中众人心思。
重新有说有笑地,往学录所指的城外辟雍学宫走去。
唯有梁映慢了一拍。
盯着那抹素来象征清雅正直的竹纹, 眸色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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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的入学试隔了一日便出了榜。
因各地不是举荐便是举子入学,仅因入学试不合格而被刷下去的很少,多数学子来看榜只是看看自己被分在了哪一斋, 又或是为了认识同年入学的新生。
瞿正阳凭着身形力气的优势,看了榜回来说了第一手消息。
“这外舍两千学子, 三十人为一斋,摒除武学百人, 画学百人,医学三百, 剩下的学子要分五十斋,你们三个考得都不错,分到了第十斋。”
“不过我找了半天就是没见到衙内的名字,说起来入学试这日也不曾见他——”
“噗——这还有傻子觉得光凭名次高些便不错了。”
瞿正阳兴冲冲的话突然被一旁看榜的两名学子嘲笑着打断。
“这国子监学生聚集之地,不看名次看什么?”
他可不惯着人,既然这两人刻意说出了声,瞿正阳也不介意上前,讲不通道理,他也略懂拳脚。
许是刚刚瞿正阳的身影被梁映挡去一半,蓦地走近,那学子两人才发现少年威武健壮,和他们这等瘦弱书生全然不同。
“原来是武院的学子啊哈哈。” 两人讪笑了一声,变脸解释道。
“这国子监有国子监的规矩,像咱们这种新生在老生面前屁都不是,现下放榜的名次看看便算过了,真要落定,还得看今日子时澄心湖新生问心。”
“今日子时?”
祝虞闻言皱眉,不懂什么考验还要在夜里。
“是啊,所有新生都要参加。我劝你们这些外乡来的就别抱作一团了,多找找京都本地的学子,他们多少有些势力,不至于在问心时太惨。”
言尽于此,两个学子不再与他们浪费时间,转而往洛京口音的学子身边靠去。
瞿正阳挠了挠脑袋,光是听就已经听烦了。
“这洛京怎么那么多破规矩?!”
“倒也不算太意外。”关道宁摇了摇头,“皇城脚边,利益攸关,国子监和咱们只为立德的长衡肯定不能比。”
“新生问心定是老生专门用来给新生下马威的,以便掌控学子往后行径,这个晚上怕是不好睡了。”
“害,都是学生还能把事情做绝了?”
瞿正阳不在意地一挥手。
却不想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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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学宫内的澄心湖。
十几名老生手持火把如人墙一般拱卫着湖旁,倚坐在楠木交椅上的一名青年,丛丛的火把将青年斯文儒雅的面孔照亮了六分,剩下四分陷在阴影之中,模糊得可怕。
听老生模糊的语意得出。
这青年似乎是工部尚书之子,陆询。难得高官之子中,不在国子监上舍,而在外舍读书。
而青年面前,静静矗立着此次新入学国子监的百位学子,部分衣衫穿得歪七扭八,皆是因为在睡梦之中,被老生从舍房里揪了出来。
就算心有不忿,也被这一上来手段凶恶的老生吓得乖顺,现在排成整齐的几列,不敢多有交头接耳。
点过人头的老生拿起一本名册勾勾画画后,谄笑着对青年回禀。
青年微微颌首,指尖一抬。
那老生便瞬间领会,转身对众人道。
“各位既然到了国子监,学识已经不是唯一重要的凭证。人活一世,今日问心,便是提前测验各位,将来能在这世道走多远。”
“现在我说一句,若有符合标准地便往前踏一步。”
“家中有人为官者,上前一步。”
“文官再上前一步——”
“……”
“家中财富过万贯者上前一步——”
“千贯——”
连续几问下,百人的队伍变得参差不齐,进度快者,有几乎要够到青年脚边;进度慢者,也有如同祝虞和梁映这般一步未走的。
林清樾和少数人一道站在前排,受着身后之人艳羡的眸光,却并没有一丝喜色。她皱着眉,望着已经落到火把都照不亮的暗处的几人,隐隐泛出燥意。
但她不能做什么。
至少明面上不能。
暗部对她的指令有所变更,以护卫为主,国子监内,她被勒令不许如长衡书院那样肆意惹眼。
只因国子监是林氏部署的,最后一步通向东宫之位的高台,必须只能由太子一人亲自走上这条路。
“好了,那便这十几人,问心通过。”
林清樾回首,她面前的青年点了点走到最前的十几人,语意懒散道。
“噢,除了他,他最后一批走。”
在十几位有钱有势的学子的庆祝中,青年冰冷的指尖正虚虚点在林清樾的眉心。
林清樾微微敛眸。
就听得那谄媚的老生紧跟着青年的指示道。
“剩下没有出列的新生,在澄心湖内和澄心湖四周密林中有散落的序号木牌,这便是你们往后在国子监的地位。你们每往前一步的人可多一刻钟寻木牌,木牌可夺可骗,没有规则,最后手里没木牌的,直接离开国子监。”
话音落下,剩下的学子之间迷茫之色只停留了瞬息,一个接一个反应过来的学子看着彼此临近的面孔,眼里只剩下敌意。
可夺可骗,往后国子监的地位。
这一场“问心”对陆询而言不过一个游戏,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些青涩稚嫩的学子们迅速领会到权势的甜头和阴暗。
眼睁睁看着懵懂的学子,在一声声响起的哨声中,开始变得面目狰狞,互相争夺。
林清樾只觉得四年前,从林氏叛离前的窒息感又一次熟悉地在胸腔辗转。
果然,洛京还是那个洛京。
最后一批行动的哨声响起。
林清樾几人并没有像其他学子那边迫不及待地离开原地,凭借长衡培养的默契,很快就制定好了计划。
但每个人的面上,都看不出一点兴致高昂。
总觉得这场问心的测验,
说不出的怪异。
鉴于时间有限,几人只能先将眼前这关先过去。
藏木牌的地方有很多,大多数都已经被翻找,剩下的若不想直接抢夺或骗取,只能往更高或更深之处探寻。
保险起见,怕有些学子抢红了眼,祝虞和瞿正阳分了一道,剩下林清樾梁映和关道宁一道。
关道宁运道好。
绕出澄心湖一点,竟然跌了一跤就从面前的石头坑里摸出了一个木牌。
林清樾让关道宁收好木牌,找了个位置隐蔽的高树让关道宁爬了上去,等这场测验结束再下来,免得被误伤。
关道宁也不愿参与那些是非,乖乖藏好,看着林清樾和梁映结伴继续往更深处走去。
少了对关道宁的牵挂,林清樾寻木牌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和身边认真寻摸的俊美少年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儿不会有的。”
眼见梁映二话不说往一处高悬的木枝攀去,林清樾忙拉住了梁映的袍角。
“不试试怎么知道。”
少年一意孤行,好在有惊无险地将高悬的木枝往下拉了拉,看清了上面的空空如也。
“那帮老生不会让挂在他们力所不及的地方。”
林清樾早有预料地叹气道。
看着冷静下来的梁映,一双乌沉的眼眸却涌上了更晦涩的愧意。
“你本该第一批出发。”
毫无理由被拉到了最后一批。
只有一个理由。
那便是林氏从中作梗。
林氏不在乎他的身边之人,这便是他当街拒了宋焱之后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