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深潭所在。
梁映看着林樾一直走到谭边树影茂密处才停下。只见他俯身在草丛之中摸出什么东西之后,竟没再动。而是背靠着身后柳树,席地而坐,藉着月光,似一刻不停地对着刚刚摸出的东西忙碌。
梁映隔着层层树影看不明晰林樾手中之物。
但离得太近又怕察觉,便就这样静静看着。
直到宵禁的更声响起,潭边的两人才回神。
林樾动了动,扶着柳树想要起身,可夜色中的朗月顷刻被乌云掩盖,月华尽敛,只余一片浓稠的暗色。
梁映听见衣料摩擦之中,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那东西大抵是圆的,落地之后竟还有这咕噜咕噜滚走的声响。
这般阴暗对梁映而言,早已适应,可林樾似完全看不清。他生怕那东西滚走,即使看不清也追着摸了过去,完全不曾注意,几步之后他的脚已然踩上了湿滑的泥土边缘。
倾倒便在一息之间。
先前阿清让他练习的步伐在这时初显成效,他急赶之下,一只手扒着旁边的柳木借力,另一只及时把即将跌落水中的臂膀紧紧攀住。
月色重新涌现,两人的模样同时映在彼此眼底。
“梁兄?你怎么在这儿?”
林清樾刚担心自己带着学服落了水,不好同人解释,没想到下一刻冒出的人影,更是直接把这个问题搬到了眼前。
也不知梁映是何时来的,怎么找到的,她竟没有察觉。幸而书院之中,她谨记着林樾这身皮下不可做违距之事,应该没有暴露什么。
不然现下,林清樾就不是发问,而是直接要将人劈晕过去,打成失忆才算数。
望着林清樾在重新明朗的月色下那淡淡的疑问,梁映微微移开眼神,将视线落在了林清樾手里不顾落水也要捞起的东西上。
刚刚离得远,又暗,看不清。
现下却是一清二楚,那是一个和活人脑袋差不多大小的木人头。看得出来,其雕刻技艺颇为精湛,寥寥几刀便能将人的五官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
更别提,制作之人还特意上了一层颜色。那颜色调得也好,盖因才涂上,新鲜得透着一层湿意。木头的本色被覆盖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像人一般,白皙的肤色,五官也各有点缀,尤其是那张嘴。
艳丽的红在洁白的齿间像血一般,配着那刻出的微微上翘的唇角,看久了,竟觉得下一刻这张嘴所笑的弧度再不断地扩大。
诡谲,阴森。
拿在林樾的手中更是格格不入。
但梁映很快就把这木人头和一段记忆契合。
——这是,他在舍房所发现的木屑所归属的成果。
“拿着这个,你要做什么?”
两个问题,谁也没能拿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还是梁映先在林清樾想着借口的眼底读懂了什么,默默让了步。
“先回舍房吧,一会儿学录要来查寝了。”
林清樾点点头,将大致施工完的木人头重新放回草丛之中,和梁映一道回了舍房。
“又温书呢,别太晚了。最近就属你们玄英斋和青阳斋的蜡烛用得最快。”
学录勾完名册,对着书案前认真专注的两个学子劝说道。
丝毫没有察觉一个翻开书页的指根处沾着一笔鲜红,另一个则对着一本曲谱练着书帖。
“你在练永字?”待学录离开,松弛下来的林清樾随意朝梁映面前的纸上看了一眼。
纸上的字已经摆脱了初时相见的稚嫩歪扭,有了初步入目疏朗的样子,只是靠着字帖,练得还是慢了些。
林清樾不自觉起身,绕到梁映身后,扶着他执笔的手,将那怎么写都差了两分意思的撇捺领着,重新写下。
温软的掌心包裹着梁映冷硬的手背,他先是一僵,被手心的主人察觉到不好领着施力,便轻轻合拢掌心握了握他。
他这才放开了对自己的控制,任由自己的手放在林樾的掌心,随着另一道意愿在纸上来回。
这是比白日教导射艺时更亲近的姿态。
或许是因为这里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人之故。
梁映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靠在他身后的胸腔传来的心脏鼓动声,与他逐渐急促起来的心跳不同,那颗心一直跳得缓慢、平稳,眼里大概只有简简单单的笔画。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这一刻,梁映能真切地体会到,林樾正在他的身边——
“是这儿么……”
“玄英斋的老舍房可真是破……顾不得理我们斋偏上不少……”
舍房外传来悉悉索索不该出现在查寝之后的动静。
这声音极小,并不张扬。
可谁叫屋中的两人耳力都极佳。
林清樾登时松开了教梁映运笔的手,眼底划过了然又鄙夷的色彩。
“我出去一趟,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在林清樾眼中,
梁映的学册可受不了宵禁之后的又出门的一笔。
可梁映却不这么想。
盯着自己霎时失去了温度的手背,他抬手捉住了林清樾转身要走的手腕。
“我帮你。”
林清樾偏过头,再一次确定自己听到的话。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知道你要帮祝虞。”梁映虽抓着林樾的手,却没有抬头看他,低垂的眼眸被眼睫覆住,霎那间千回百转的心绪只有他一人知晓。
“我可以帮你,若你要去水中吓人的话。”
“为什么?”
林清樾竟不知道梁映已经猜到了这么多。
而梁映也终于转过来,俊美昳丽的脸上未曾见到任何筹谋算计,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说。
“你不是水性不好么。”
林清樾噎了噎。
偏是这个理由。
……
另一厢,朱明斋伙同白藏斋共五名学子在夜色中,逐渐靠近潭边。此刻的潭面寂静无波,唯有在夜风中招展的树影,看着空寂森幽。
“真的会来吗?这传言不少学子都听见了,她会不会已经不敢出门了?”
“她怎么会知道我们能直接摸到这里,或许她还侥幸,想趁着流言没有完全散开,再畅快洗一次呢?”
“反正今日捉不到也无所谓,我们再抽时间来就是了,天气渐暖,一个女子总不见得能忍着一直不沐浴吧?”
“……那我们今夜要等到什么时候?逗留太久也不好,若是被学录发现了……那学册……”
“我说你们白藏斋的就是没出息……”
几人说话间,泼墨的夜空乌云又聚了起来,尽管转瞬又散开,可失了月光的刹那,几人不约而同都感觉身边涌上一股凉风。
还未来得及拢紧衣衫,重新被月华照亮的水面却让众人一惊。
竟是不知什么时刻,那里立着一位正在沐浴的美人。
她微微仰着头,正掬着一捧水自眉心淋下。水珠成串,在粼粼水光氤氲之下,自冶丽近妖面庞滚落,一路向下。
卷曲的长发在脑后垂落,浸透了水意,映着银白的月光,像是最上等的玄青绸缎,在丝缕的缝隙之间若有若无地展现着一寸寸冰肌玉骨。
众人不由得看得痴了。
没有一人一时想起他们最重要的目的是检举。
每个人都似被蛊惑了一般,踏入水面,秉着呼吸轻轻靠近。
而潭中美人似沉浸在沐浴之中,未曾注意到周围向她倾涌而来的手脚,直到不知是谁踩空了一脚,在水面扑腾了一下。
荡开的水纹一路送到美人身边。
被惊扰的美人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缓缓转过头来,那侧面看着妖娆的轮廓,正面细看竟惨白一片,丝毫没有活人的色泽。
唯有一双唇红如鲜血,伴着森白的牙齿,勾起诡谲的弧度。
所有人被这张脸盯得手脚一滞,那美人却又动了,并非害羞逃开,而是以仰头姿势,伸手将脑下的长发拨开。
这一拨,却不得了。
所有人心神俱寒。
只因为藏在那头发之下,竟还有一张脸!
那脸的昳丽不输头顶,此刻唇角也咧出同样诡谲弧度。就这么两张脸,在同一具身体之上,一上一下,一同以怪诞的角度转向这群心怀歹意靠近的人,阴森笑着。
然后,他们听见底下那张艳丽的脸发出低沉的男声。
“这么喜欢看,不如留下来陪我吧?”
第038章 紧相逼
“啊——”
尖锐凄厉的喊声穿破深沉迷蒙的云层。
一时间, 离得最近的玄英斋已灭灯就寝的舍房,一间间又重新点起了明烛。
朱明斋和白藏斋的五人在月色下的潭边,谁也顾不上谁,只着急忙慌地向四处四散而逃。他们一心想着, 只要比其他人跑得更快一些, 要死也是别人死……
可他们还没跑出玄英斋的范围, 四斋学录和学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举着火把将他们无一遗漏地围了起来。
看着一个两个两股战战, 魂飞魄散的模样,为首的郝北却只冷酷地落下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