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兄,我知这世间女子读一点书是有才情,但女扮男装来书院为入仕读书就成笑话了。他们说的也没错,我这身份早晚会被识破,与其让别人来揭露……不如让我自己——”
“谁说女子不能入仕?”
落寞的语意陡然被一句举重若轻的话打断。
祝虞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水边的林清樾放下马鞍,望向祝虞的眼睛。
“女子为官虽不多,但历朝史书不是没有写过,你读过的。”
祝虞苦笑了一声,她是读过,所以才更明白这其中不易。
“前朝女子为官,除去靠姻亲,靠自己才能的,至多也只是女史、女医、女祝,诸如此类的内廷女官。”
林清樾却听出苦笑之外的意思。
“所以你不甘只当这样的女官。”
她走进一步,更让祝虞的目光避无可避,替她说道。
“你想站在朝堂之上。”
坐在原地的祝虞因林清樾的逼近,微微后仰,五指之下是被她攥出数道褶皱的衣角。
她这才发现原来林樾的眼底不总是温润,这般洞若观火之刻,竟锐利得将她连父母兄长都不敢言语的心,就这么剖露了开。
但长期以往受到的规训,只让她嗫嚅着,不敢承认。
“我不是不甘……”
“为何不能不甘?女子为何不能有野心?倘若我说能让你实现这野心呢?”林清樾俯身,在祝虞面前蹲下,让视线与她齐平。
“野心是妄想,还是坦途,只差一个明主。倘若你能秋闱得中,我会帮你不让女子之身成为你的阻碍。”
避无可避的祝虞怔怔地看着林樾。
她只感觉林樾的话,一句更比一句像重锤在她心口砸下。可奇怪的是并不疼,相反,她甚至能感受到更热烈的,从深处传来的跳动声。
林樾给她的是非常冒险的提议。
神智让她有无数问
题想要确认,可看着林樾的眼睛,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只问道。
“为何……是我?”
“我需要你,与你是男是女无关。”
一瞬,祝虞好像连呼吸都停了。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林樾这样的人呢?
明明有着最得体的表象,却又藏着跳脱世俗之外的魂灵。
“那么,你愿意信我吗?”
祝虞目光下移,看着要与她击掌为誓的少年掌心。
怎么能不心动呢。
野心,她当然有。
清脆的掌声于两人之间响起。
但逐渐平静下来的祝虞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秋闱,她刚刚就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
祝平那卖名额之举不也是要算到秋闱那时……
祝平那模样所能联系到的贵人,也不知是何人,背后是何种权势。她这会儿应下,都忘了问林樾指的“明主”是谁……
若是不说清祝平一事,恐怕要埋下祸患……
“林——”
“这个竹筒够大了吗?”从树影中走出的梁映眸光冷淡,语气生硬,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会儿拿着两手合握之粗的竹筒一直塞到她和林樾还未分开的手掌之间。
祝虞咳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地放下手掌。
林清樾倒没有察觉什么,只觉得少年这竹筒削得不错,看得出下了功夫,把边上的毛刺都处理干净了,也算是心细。
她起身用竹筒打了水,又生了火,给祝虞烧起热水。
“你的学服也换下来吧。”林清樾说着脱下自己的学服,递了过去,不过才递到一半,另一边有人动作比她动作更快。
“穿我的。”
梁映把林清樾的衣服重新拿了回来,甩回在她的肩上。
祝虞拿着梁映的学服微微一愣,而林清樾也微妙地多看了梁映一眼。
这辈子都未曾受过男子如此殷勤的祝虞,扯紧了自己的学服,讪讪道。“坐了一会我感觉好多了,这衣服还是我自己洗吧。”
……
天气清朗,日光晒着湿衣、湿马鞍,溪水折射着粼粼波光。
为了晾衣,选择就近用膳的三人,从溪边抓了三条鱼。很快,篝火上就架起了三串烤鱼,寡言的梁映默默转着穿过烤鱼的木枝,让鱼肉尽可能烤得酥香焦脆。
而另一边坐着的没了学服外衫的祝虞,有一口每一口喝着混着竹子清香的热水,偶尔她转头看向远处树荫下,等着等着靠着树干睡着的林樾。
却不料,收回目光时,冷不丁被一股更阴冷的视线摄住。
“你喜欢林樾?”
梁映这一不开腔则已,一开腔直接把祝虞呛得连咳十几声。
“梁兄这是什么话……”祝虞不清楚林樾把关于她的事儿告知给梁映到了什么地步,这会儿脑子一乱,惯性地摇着头否认。
“男子怎能喜欢男子?”
第040章 九霄月
男子怎能喜欢男子。
梁映也曾用过一整日去思索这个问题。
可从他这些年岁一直寡淡贫瘠的心绪中, 并未能得到真正的解答。
他也是第一次,被一个人如此牵动。
望向那人的眸光所向,窥探那人的心思所在……
待回过神来,那人是不是男子好像就变得并不重要。
他放任这心思在所有光晕照不到的地方, 日夜生长, 就算辨不清, 说不明, 日后也不知将长成什么怪异模样。
但无碍。
他本也未对这世俗循规蹈矩过。
梁映看着祝虞那慌张的模样, 便知道他与她最大的区别便是这点。
她会被束缚,即便是她已经拥有了不自知的偏爱。
这与他来说,是一件值得欢庆的好事。
他恨不能祝虞再迟钝些、再作茧自缚些……
梁映将眸光收回, 弯起唇角,看似应和道。
“是啊, 怎么可能呢。也怪林樾对谁都这般亲切,容易让人会错意。”
祝虞倒不否认这点,林樾连对梁映都很温柔。
若不是刚刚林樾向她提议了女子入仕这条路,她都要怀疑林樾为了她做了这么多,是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情意……
还好, 她没有自作多情。
梁映没来之前,她已经看得足够分明,林樾看她的眸光, 有欣赏、有怜惜、有期待,就是没有那最寻常容易勘破的心悦之意。
这等俗气的眸光也不适合出现在林樾身上。
祝虞心中, 她也相信,不止在她心中。
林樾其人, 便如九霄明月,高悬天边。
他的光亮温柔, 不分贵贱地落下,但也只能抬头仰望。
不该被谁摘落。
祝虞后知后觉梁映问话的口吻有些奇怪……
只是她又不敢细看,离了林樾,梁映身上又涌现出第一次见面时的阴沉冷寂,叫人不敢接近。
沉闷的氛围一直延伸到树荫之下。
林清樾睡醒时正听到梁映阴阳怪气地开口,她挑了挑眉。
竟然背后说她坏话?
亏她昨天晚上教他练了一夜的招式,现在还头疼呢。
但林清樾转念一想,平日断然不会多言的太子殿下,这会儿对着祝虞说了这些,绝不一般。
细数梁映和祝虞之间的桩桩件件,从最开始金海楼一命换一命就可见缘分。后面虽面上不显,却还是出手帮了祝虞,替她膳堂解围。
若再算上昨日的扮水鬼,他当时说的也是因为知道她要帮的是祝虞才……
林清樾觉得自己这一觉醒来,果然神思清明了不少,竟一下勘破了梁映与祝虞之间还未明说的情意!
这般话本子里才能写得出曲折情节,放在别人身上,林清樾定会美滋滋地旁观,但若是她的太子殿下……
啧!
她给太子殿下选的是能臣,可不是妃子。
“两位聊什么呢?”林清樾装作刚醒的样子,伸展着手脚来到溪边,看似自然,实则责任深重地特意选在两人中间坐下。
熟不知,她这一坐,两人都松下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