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而已。”梁映分出一串考得最为仔细的烤鱼,顺手递给了林樾。“一串够吗?”
祝虞瞥了一眼,话语中恢复了些许暖意的梁映,好像无意间得知了什么隐秘,不敢多言。
“不患寡,患不均。”林清樾想着一人一串刚好,笑着便把梁映递来一串顺手传给了祝虞,转脸再向梁映要她的那串。
可梁映定定看了她两眼,半响才把剩下一串那给她。
林清樾吃着鱼,心里想着梁映真是小心眼。
不就是小小剥夺了一个他给祝虞献殷勤的机会嘛。
三人避人耳目地坐着,也没完全不务正业。
林樾给祝虞又讲了些骑射的要点,祝虞也新分享了她上次没能给成的读书心得。梁映两边听着,也不知是不是感怀自己与书院第一第二名相差甚远,脸色一直闷闷的。
一晃眼,却也是日暮西山,彩霞漫天的光景。
曾沾染上的血迹再难找寻。
林清樾和梁映决定送佛送到西,将祝虞一路送回了青阳斋。
孟庆年不在,许是去用晚膳。林清樾便在祝虞的允许下,往房间里的水房走去。
青阳斋的水房比玄英斋的要更大些,不过也只是用屏风挡着,没有真正能隔绝的门扉。
祝虞见林清樾在屏风前徘徊,猜他担心,便宽慰道。“和我同住的孟兄,虽人冷淡古板了些,但寝食规律,从无逾距,只要小心些也不会……”
林清樾点点头,又多踩了两步,不过就是这两步之后,刚刚还坚实的地步忽然有了异响。
祝虞愣愣地看着不知怎么就在林樾脚下松动的木板。
“阿虞,这块木板倒是坏得巧了。”
是巧了,往后只要有人靠近水房,她都会知道。
祝虞无奈地抿开唇角笑了。
“对了,玄英斋还是少不得你。”林清樾从水房绕了出来,瞥见祝虞书案上短得只剩一点的墨条,想起什么,从腰间碧色丝绦上褪下一块白玉,交到祝虞手心。“这样,也不算你白来。”
“这……太贵重了。” 受了太多恩惠,祝虞已经不知怎么还清,就算是她答应用前途交换,也不能坦然再接受了。
“与你相比,不贵重。”林清樾盯着
祝虞,话意点到为止,她想祝虞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祝虞很想藏起所有窘迫,再理直气壮一些。可惜她不能,若是要选欠谁多一些,比起祝平,或许还是全然信任于她的林樾要更好一些——
“这,不是挺多钱嘛?”祝虞指头还没碰上白玉,一直在房中没发出声响的梁映冷不丁开口。
祝虞抬眼,一看梁映从她床下拉出来的木盒子,瞳仁不受控地一缩。
木盒子幡然掀开,明晃晃串起的七贯钱把盒子摆得满满当当。
那是梁映金海楼后给祝虞的封口费,自上次被学录查到,她更不敢用,直接把钱放回了梁映给她的木盒子往床榻底下藏着。
这笔钱对祝虞来说,始终是不义之财。
就算祝平让她日夜颠倒的誊抄临摹那些图文,她都不曾动这笔钱。
“有这些钱存着也不能生钱,阿虞还是用了吧,免得旁人乱担心。”
梁映脸上带着笑意,咬着阿虞两个字,可祝虞听着却和林樾叫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只觉得脖子微微一凉,咬着牙把递到眼前的白玉重新推了回去。
“是了,这是……家中给的盘缠,我一直舍不得用差点忘了。”祝虞没得选,这会儿若驳了梁映的话,只怕他要认为她要瞒不住金海楼的事儿,夜里,她哪能睡得踏实。
林清樾从善如流地收回白玉,没觉得有何不妥。
若是祝虞有能用得上的钱,那这钱是她还是梁映的,她倒是无所谓。
算来,祝虞这里她确实没有什么能再帮上的,林清樾与梁映在舍房门口与祝虞告了别。
可没多走两步,祝虞突然追了上来。
看得出来,她有话想说,但眼色从梁映身上扫过,似乎是找不到理由开口。
林清樾想着可能是女儿家的私事不便开口,便支远了梁映,让他在五丈开外等着。
“今日你提议之事,我答应地有些匆忙。但我绝无反悔之意,只是事后想起一些复杂之处,可否请林兄,待我这两日厘清,于后日山门的静心亭再告知于你。”
林清樾轻轻颌首:“好。”
“还有一事……”祝虞犹豫着,好像在斟酌着用词。“梁映他……”
林樾越待她好,她便越忍不住提醒他该注意梁映。
这样一个与命案牵连的人,又心思晦暗难明的人真的该坐视不理,任由他与林樾走近吗?她怕林樾日后会因此受伤。
可祝虞又想到,那幢命案梁映也是为了活着。
他没有亲手杀人,也没把她抛下逃命。
在书院之中,他也在林樾的引导下,一点点改变。
她该相信本性难移,还是该相信月光将照亮夜色中的所有晦暗呢?
“梁映怎么了?”林清樾看着祝虞神色一会儿红一会白,像极了正事之后,说不出口的女儿家心事,她不免有些紧张,准备随时把任何萌芽掐死在襁褓里。
可祝虞只是长长喟叹了下,再抬头看向林清樾,眼里有丝挣扎过后的疲倦。
“没事,我看他策论行文还不扎实,明日我去玄英斋再与你细说吧。”
“你们要聊得真不少。”
林清樾刚走回,梁映看起来等得有些不耐。
“也没聊什么,阿虞就说有些事儿,打算后日再同我讲,就在山门的静心亭那处。”林清樾没想特意瞒着梁映什么,毕竟以后祝虞才是他身边进臣,现在就滋生了不该有龋语可不好。
林樾答得很快,比梁映想象中的要坦然大方不少,梁映被微微一噎,倒是显得他刚刚那句酸涩了些。
男声突然气势全消地“嗯”了一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下。
梁映无意间转头恍然看见,他们背后两道影子竟比主人挨得更近,一高大,一清隽,倒是极好认。他暗暗勾起唇角,刻意算起了落日的光,控制着歩速。
一段山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看着不算亲近。
却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身后的两道影子,每一步的指尖都融在一块。
……
与祝虞说开后,祝虞第二日便回到了玄英斋继续当他的小教谕。这可开心坏了不少玄英斋的人,要知道比起林樾这般天赋使然的教法,显然还是祝虞一点点摸索起来的温书方法更适合他们。
眼见祝虞脸色一日好过一日,梁映的学识也一日日中变得扎实,林清樾刚觉得日子有些盼头,正坐在静心亭,哼着曲声,等着祝虞。
却没想到等来的不仅不是祝虞的坦白。
而是青阳斋的学录带给她的坏消息。
“林樾,祝虞一夜未归,今日一整日上课也不见他。你这两日与他走得近,知道他去哪了吗?”
第041章 谁在意
祝虞把木箱子里的七贯钱数了又数。
于她自己而言, 这些钱若用来买书,所得的书够她仔细研读个三年五载还不够。但对祝平来说,让他大手大脚地在镇上花费,或许都撑不到月底。
比起一时抵去颠倒昼夜的抄写临摹之苦, 或承受花不义之财的不安, 祝虞更想真正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所在。
祝平不是什么目光长远的, 这七贯钱足够迷惑一时, 只要她好声哄着, 让祝平讲出与买名额的贵人牵扯一事,应不是难事。
这是她最后无法轻易言及的窘迫。
像她这样生于乡野白丁家的女子,未嫁之前, 家中对她主宰便是天,便是法, 层层束缚下,再不愿承认,亲缘亦是构成祝虞的一部分,不可轻易撇开、放下。
林樾越看重她,她就越无法隐瞒这一切。
她唯一能做的, 是把一切厘清,给林樾一个公平看待她的机会。
“祝虞,你家里人又来了……”
学录在祝虞舍房门前敲门, 须臾后抱着箱子的祝虞走了出来。
时值晚膳,祝虞路过舍房外学子悠然谈笑声, 一路走到山门。
看着那倚着山门,一把骨头好似从来立不直的人影, 祝虞捧着木盒吐出一口气后,脸上扯出一点笑来。
“阿兄。”
祝虞刚上前, 祝平见了她,却不似之前急吼吼地问她要字画,反而左右打量了她一圈,面上心虚又鬼祟地问。
“你在书院还好吧?没人……发现什么吧?”
“发现什么?”祝虞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书院前几日突然传出来的流言,这动静虽然大,但长衡书院除了旬休日,一直封闭,外人怎会知道。
——除非,他就是将这消息泄露到书院之人。
“阿兄!你都对外人说了什么?!”没想到这两日惊险,竟是自己的亲兄所害,祝虞本对祝平不报什么期待,此时却还是没忍住一丝怒意,上前一步攥紧了祝平的手腕,低声逼问。
祝平哪里会承认自己的问题,这会儿看祝虞眉目严肃,便估计她这两日应该如他所料,在书院里不好过。但至少,她现在还能正常出来与他相见,就说明暂时还没人戳破这女身之事。
但暂时终究是暂时,祝平可不敢提心吊胆赌到月底的学测之后。这万一要是被发现,他还怎么向贵人交差?
还不如,现在就直接用人交差。
祝平眼神一暗,扫过祝虞拉着他的手,这手臂的力量,他最是清楚,挨不住他两拳。
他不屑地勾起唇角,反客为主拽住祝虞,把早在手里藏好的一块木板就往祝虞后脑拍去。这是他在村里厮混时,替人要债时学的手法,刚好砸昏不砸死。
祝虞登时把手里的盒子一松,整个人软了手脚,失去了意识。
祝平忙扶住祝虞身形,但耳边木盒砸落地上炸开的声响,把他吓了一跳。一大串零落的铜板从摔坏的木盒里四散而出,祝平反应过来时,已经有好几枚顺着石板路滚到一边的
草丛里。
“这死丫头哪来那么多钱……不是在书院里把自己的身子卖给谁了吧?”祝平越想越不是没这个可能,祝虞读点书就自视清高,一直瞧不上爹娘给她说的几门亲事,这才拼了命地要跑来镇子上的书院里。
她定是瞧上了书院里哪个有钱的公子郎君,借着自己有点学识,将人勾了去,私定终身这样便能彻底逃脱他们祝家。
祝平阴恻恻地一边快速将铜钱收拢进木盒子重新阖上拿起,一边将晕倒在一边的祝虞抗上肩。
还好,他发现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