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虞在拂云楼。
饶是梁映和王二麻子有所戒心地躲到一边, 但对于耳力奇佳的林清樾来说,拂云楼三个字连带的上下句都听得清清楚楚,把她想要趁机溜走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拂云楼属景王势力,先前为了将王二麻子救出, 林氏那两个暗桩的身份只能作废, 不可再用。
若林清樾不知晓梁映对祝虞的心意也罢, 偏她知道。梁映此时得知了祝虞的行踪, 定是要去拂云楼救人的。她若就这么放任不管, 怕是前脚才救出祝虞,后脚又得去捞她的太子殿下了。
现下改换成阿清肯定是来不及了。
林清樾的脚尖生生打了个弯,面对王二麻子近乎离谱的提议, 她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突然道。
“若能救人, 假扮歌伎我可一试。”
舒朗的男声在梁映前一秒还平静的眼眸里犹如投下一块巨石,别人或许看不清,可王二麻子却因为多年的相处,辨出来一些……妒意?
梁映没有怎么避讳林樾。
故而,与王二麻子交谈时只隔了几步远, 林樾就算无意听见他们交谈,他也无谓。
可他万万没想到,林樾竟能为了祝虞做到如此地步。
“你要扮作歌伎?”
虽是问句, 梁映的尾音却微微下压,眉宇间的疑虑几乎要结成一朵阴云。
林清樾自是知道用林樾的皮囊说这话, 多少出格了些。但她相信梁映是不同的,就像他能看穿水鬼伎俩后的“林樾”, 若说是一心救人,梁映应该也能懂。
“我音律尚可, 扮作歌伎不易被识破。”
冠冕堂皇的理由梁映不屑一听,他只侧首幽幽盯着明朗到几乎要和日光同色的少年。
他看到的不只是少年,还有冯晏每一个充满杀意的字眼直指的目标。
“林樾,你可知这拂云楼是什么地方?”
“若是危险,那更该救人要紧。”
林清樾对着那双眼,正视了回去。
比起祝虞,她更要救的是他。
她让祝虞所仰赖的那一片坦荡官途,都是建立在梁映日后成为太子,顺利登位的基础上。
这并非空谈。
林清樾在这些天与梁映的相处中看得很明白,梁映这样一个流落在民间多年的太子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存在。
再没有皇室之人能像他一样,真正摒弃天生的高人一等,在磨难中尝过最普普通通的一个人生存于世间的酸甜苦辣,知道如何去珍惜身边仅有的东西。
渐渐地。
林清樾不只是想应付与林氏的指令,与阿婆的交易,只去教导出一个符合林氏期待的太子殿下。她更想要的是一个燕国从未出现过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天子。
这是,她的野心。
若能事成,那么纠缠她一生的夙命或许也能等到真正结束的那一天。
可倘若让景王知道了梁映的存在,这间歌楼刹那可以成为一座屠场。多年经营的暗线往来,都比不过将未来可能推翻他掌权局势的太子死无葬身之地更有价值。
林清樾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她的眼前。
“好,救人要紧。”
兴许是她的咬字足够大义凛然,梁映像是不敌,垂下眼眸退了一步。
王二麻子的提议终究粗糙,要完善成可实行的计划,又要遵循林樾的身份,便不能采取阿清那样独来独往,简单粗暴的行事方式。
好在这些时日,林樾也有了属于他的“手段”。
……
明媚春日下,宝马香车由扶风镇的东门缓缓驶入。马车上的竹帘忽而被人掀起,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将小半个身子探出,将车帘左右贴着的几道黄符依次扯下才回了车厢。
“姑娘,别唉声叹气了,如今都已经到了扶风镇了。您这些求雨求匪的符是一个也没派上用场,还是死心了吧。我来给您上妆……”
小丫鬟也不敢让别人知道黄符的事儿,把东西折了折藏在怀中,这才去摸已经摊开好一会儿的脂粉盒子。
坐在马车正中的女子还未上妆,就已然仙姿佚貌,清冷无双,可她一开口就又从天上落到了地上。
“冯晏这个烂羊头的,我好不容易盼他从宁安离开到这偏僻的扶风读书,还以为再也不用伺候,这才一个月不到,他竟然把我宁安薅过来!小凤儿,你是不懂啊,我看他那张脸我就烦,就想吐——”
说着女子还真呕了一下,痛苦之色难掩。
“求求了,有没有什么英雄好汉把我们的马车劫了去——我柳晓晓上哪不能活啊!”
小凤儿生怕马车外头醉仙楼派出来护送她们的护院听见,忙要上手捂住她这口无遮拦的姑娘,马车忽然骤停。
“来者何人,何故拦车。”
马车外传来护院的厉声质问。
“贫道清修十年,今下山历练,没想到这刚一出山就碰到你们这般血光之灾,为积善行德,特此提醒诸位,不要再往前了!”
这番话听得柳晓晓几乎是立马眼神一亮,也顾不得小凤儿的阻拦,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外面正立着一个青衫男子,模样微胖,故作老成。手上拿着一个潦草的白幡上书四个苍窘有力大字:算命消灾。
“休得胡言,贵人要事,速速让开!”
护院刚要上前推搡,青衫男子又掐指算了起来。
“你家中一老一小,老人半月前突然瘫倒在床不省人事……你不想救他?”
“你成婚多年,迟迟无子,并非是你夫人之故……”
“还有你——”
青衫男子侃侃而谈,落下话音竟都直切要害,还刻意卖了关子,四个护院疑色渐消又听男子叹气道,“可惜啊,我这功力尚浅,一下只能替一人消灾……你们四人……”
“那必然是我啊!”
“凭什么是你?!”
四个护院转眼之间都争先涌向青年,眼看着要动起手来。马车后方,偷偷绕来两名男子,一高一壮,抄起两木棍就朝只在意命数的护院们后脑砸去。
但显然高的那青年没什么经验,没能一下把人砸昏,还是旁边壮的,反应及时,左右手钳住要发难的两护院脖颈,相对一撞,这才真正将四个护院放倒
。
“我说衙内行啊,还真会算命?”那壮青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看向手握白幡的青衫男子。
隔壁高的生怕四个护院随时醒来,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段麻绳麻利地将人捆上,一边抬头搭话。
“那是,衙内这算术早就出神入化,算算命都是信手拈来,平日我东西找不到了,衙内还帮我算过丢在何处了呢。”
青衫男子把手里的白幡一扔,撇了撇嘴,“也就是关道宁这脑子能想起这回事儿,说他们最信命了,绝对能声东击西……今日这事儿,你们可都烂在肚子里别说出去!”
衙内语气虽凶,关道宁却不害怕,笑道。
“是是,这不都是为了帮着救人嘛……”
声东击西?救人……
柳晓晓若有所思地听着,里头的小凤儿可没法像她这般冷静,一把把她从车帘后拽了回来,语带哭腔。
“姑娘,完了!真碰上劫车的了!那几人穿得一样,定是一伙的!我刚刚看了这巷子僻静,无人会注意,咱们怎么办啊——”
“不用办,我们无意伤两位性命。”
车前帘掀开,出现在两人眼前的一张温润如玉,俊美无俦的脸一下把小凤儿的哭声堵住。
……
事情的进展比预料的更顺利。
原本林清樾只找了瞿正阳和关道宁,一个有武力,一个鬼点子多的两人。但说了计划之后,关道宁又为林清樾极力推荐了衙内。
这样完整地计划便成了——由梁映对扶风镇各处暗巷的熟稔,测算出马车的必经之路后,将马车引进了空巷子。再让高衙内假装算命声东击西,瞿正阳和关道宁负责收拾残局。
最后只剩下由林清樾扮成柳晓晓的模样。
而柳晓晓竟也意外地配合,听闻他们是为了救人,还主动为林清樾上妆,还提点了许多不露破绽的细节。
但瞿正阳还是对此存疑。
彼时四人已经扒了护院的衣服穿在自己的身上,坐在马车旁边,百无聊赖地等着马车中人换衣扮妆。
“林樾扮歌伎,这能有多像?他太端正了,扮成大家闺秀估计还行,当歌伎可是要举手投足都风情万种的。”
“你别说,我也想象不了。”关道宁脑海里那些莺歌燕舞的画面倒是不少,可一旦换成林樾的脸,他便觉得冒犯非常,一下子就把脑内那些颜色全部清了空。
“其实梁映倒是更适合,他这张脸长得够艳。”高衙内刚提了一嘴,瞥见梁映望过来的阴沉目光,话声不自主地又小了下去。“可惜,脾气太差。”
“衙内说的有道理。”瞿正阳倒不怕梁映,勾着梁映的肩膀嘻嘻哈哈道,“梁映装一装也不是不行,但林樾他那张脸,那个身段若作女子,我真想象不出来,你呢,梁映?”
梁映单指挑开搭在他肩上的胳膊。
林樾女装,他从不曾想过。
但大抵,是一样美的。
在林樾身上,比起雌雄寻常要遵循的强健和柔弱,英武和妩媚,他并不真正偏向那一方。就好比你看山水、没人会在意山水的雌雄之分,你只看到它的隽永、它的明朗、它的旷远。
雌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种区分。
“好了,快来看看我的杰作!”
几人说话间,柳晓晓迫不及待的话声插了进来,下一刻闭了有一会儿的马车前帘终于掀开。
众人刚刚还嬉笑的嘴脸,忽地滞了下来。
他们眼前哪里还有先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君,只有一位怀抱琵琶的清冷美人。
美人并未浓妆艳裹,穿的是清幽淡雅的碧色绘玉玲珑花样罗裙。又见云髻高拢,珠翠轻摇,雪肤冰肌,一览无余。怀中琵琶更是抱得位置恰好,刚好挡上半张美人面,犹如最出色的画师所作的美人图,影影绰绰,留人无边肖想。
可这却偏偏又不是画,随柳晓晓之声,美人抬眸,顾盼之间,流转的光华让她切实地从画中走出。一双唇更是在脂粉后如雨后海棠,染尽春色,叫人一看便挪不开眼。
这么多眸光,或惊艳,或愕然。
却唯有一束,像是贪婪,要把这一切光华都私藏。
第043章 救祝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