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映其实曾庆幸林樾是个男子。
就在他明白了他对林樾所滋生的, 见不得光的心绪之后。
世俗人伦对他来说不是阻碍,对别人来说却是不可逾越的大山。
如此,在满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少年之中,就算林樾皎皎如明月, 被人群簇拥在最中央, 大家也都当他是男子, 那些望向他的眸光是爱戴也好, 是嫉妒也罢。
总不会再有第二个, 如他一样。
可女装林樾的出现却像打破了这隐秘的界限,梁映瞥见那些本能对于美色投来的意动,他顿时后悔为何要同意林樾的女装请求。
本来, 只有他的……
梁映冷下眸色,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 一把放下车帘。
没了直面的美色冲击,玄英斋的三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叹。
“那是林樾??不是柳晓晓?怎么能这么像!”
“男扮女装比女子还美,我还是头一回见……要不是早知道林樾是男子,我恐怕真要以为是女子了……”
“不是……梁映,你再让我看一眼!刚刚林樾从房里换了裙子进马车前, 我也见过,那会儿看着还是林樾啊,怎么就大变活人了??”
几人之中, 最显惊讶的瞿正阳说着就想越过守在马车之前的梁映,可梁映脚下步伐奇诡, 来回左右挣扎了一圈,瞿正阳愣是没能近马车一步。
“我们时间很多吗?”梁映冷淡的声音将瞿正阳的不正经一团打散。
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的瞿正阳努了努嘴, 退了一步。
梁映自己则上了车,先将柳晓晓和小丫鬟捆起送下马车。
“啧, 轻点,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柳晓晓看着梁映粗糙的捆绑手法,不免嫌弃。“你们就是不绑我,我也不会到处乱跑的,不然就成了我里应外合了。”
“你让我信你?”梁映又捆出一个死结。
深谙人情世故的柳晓晓:“……也是。”
两人乖乖由瞿正阳领着,和先前打晕的四人一起安置在梁映寻到的空宅之中。
端坐在车中的林清樾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梁映下去,反而一直在柳晓晓带来的行李之中寻着什么,不禁有些好奇。
她放下琵琶,默默凑过去。
谁想偏是这时,终于让梁映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蓦然回首,他的鼻尖始料不及,与不知何时凑到近前的林清樾鼻尖轻轻擦过。
柔软的相触并未产生痛意,却因这贸然打破了某种界限的距离,两人心头皆似被一只手重重勾弹了一声异响,也不知谁的呼吸先乱了。
林清樾知道以女装示人十分冒险,但她还是对自己多年钻研的伪装有更多把握,况且柳晓晓为她上的妆也是更偏向凌波仙子的清冷之美。一套装扮下来,只会八九分像柳晓晓,而无林清樾本来的影子。
可当她清楚地看到女装的自己光明正大地铺满在梁映的眼底,她却没看到一丝陌生、迷惑、又或是好奇,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与了然。
就好像他已然透过层层皮相伪装,看到了最原本的她。
一种莫名的心虚攫住了林清樾,促使她率先移开了目光,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坐回原位将琵琶抱回了怀中。
但下一刻,梁映追了过来。
车厢狭小,他单膝跪在林清樾跟前,使两人视线齐平后,他轻轻抬起她的下颚,把手上刚刚从包袱里摸到的东西小心覆在林清樾的面上。
林清樾伸手摸了摸,是面纱。和那天在拂云楼舞女所带的有异曲同工之妙,由颗颗琉璃珠串成,能将原本的容貌若隐若现,藏去五分,只余一双眉眼。
眉眼……?
这万一让梁映对上她作为阿清时的样貌可就完了。
想到这里林清樾心虚更甚,伸手就想拿掉。
可梁映却更加贴近,双臂绕到她的耳
后替她系绳,两人温热的躯体之间只隔着一把紫檀琵琶,低沉的声响伴着他胸腔震动,透过琵琶的空腔,像是贴在她耳边说一般,连气声都无比清晰。
“拂云楼与冯晏关系匪浅,他欲对你不利,不要叫人发现你是林樾。”
林清樾微微一顿,梁映给她戴面纱是怕林樾被冯晏认出?
上次拂云楼的危机,梁映分明知道他探听所得的隐秘足够引来杀身之祸,绝不可告知他人。可现在他却直接告知给了林樾这个身份知道……
这和她刚建立的认知不太一样。
而梁映说完这句没多看她一眼,转身便走,林清樾为了确认,忙伸手握住他落在身后的右手。
“梁映,若我今日不能将祝虞救出,你会怪我吗?”
指尖搭在掌心传来的热意,陌生又熟悉。
犹如点穴,将梁映定在原地。
平日里林樾从不会这样握住他,所以陌生。可午夜梦回中的千万次,在那个荒唐的梦境里,他熟悉得几乎立刻能够刻画出与此相连的所有细节。
比如勾缠的长发、盛开的海棠花、还有柔软交叠的似吻非吻……
前一刻好不容易才压制下的灼热又从指尖点燃。
梁映竭力攥紧手心,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为何要怪你?”
“倒是你,为了祝虞如此意气用事,哪里还像你。”
谁意气用事?她?为了祝虞?
林清樾愕然地松开指尖。
意识到自己言多有失,梁映也不顾林清樾神情,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等到马车驶动,彻底往拂云楼踏去不能回头的路,林清樾才恍然意识到,她和梁映好像都误会了什么……
……
“怎么比预定的时间来得晚了半个时辰?路上出了事?”
马车停在拂云楼前,拂云楼前来接应的人对过凭证之后,仍没有放下警惕,狐疑地又扫了一遍露出真身,应对盘查的清冷美人。
这外貌,断然不会查出破绽。
扮作护院的玄英斋四子都十分笃定,唯一不能让“美人”说话。
男声一出,前功尽弃。
扮作护院的关道宁立马上前一步,粗声粗气道,“我们醉仙楼的柳姑娘自然和你们扶风这偏僻地方的人不同,身娇体贵,走得慢些又如何?贵人还不是指明要我家姑娘献艺?”
接应之人瞥过美人怀中的紫檀琵琶。
“据说凌波仙子一手琵琶可使余音绕梁三日,能否赏脸弹个一段,让我们开开眼界?”
“大胆!姑娘的曲子也是你等能听的?!”瞿正阳一声暴喝,气势汹汹,但依旧没能吓退接应之人的疑心。
“柳姑娘莫怪,楼里前两日又丢了东西,到现在也没能找到小贼。东家怪罪,我们这些手底下干活的人也只能紧着皮子做事了。”
一只纤纤玉手微微抬起,示意护院不要再起争执。转瞬葱白指尖便搭在琵琶颈之上,一段精妙绝伦的琴音随着手指碾动勾挑,倾泻而下。
尽管短暂,确如仙音一般,绕耳不绝。
“多有冒犯,柳姑娘快快请进。贵人已经到了,正有要事切谈,姑娘正好稍作准备。待贵人事了,我再请姑娘上去。”
林清樾带着琵琶被领到一间早已准备好的厢房。
她依照计划安心坐了一会儿,须臾后,房间门传来轻叩之声。
“姑娘,你的妆匣落在马车上,我替你取来了。”
林清樾打开门,先是瞥过依旧守在她房门口的两名小厮,才把提着盒子的梁映迎进了屋子。
“如何?”
“顺着王二麻子所说的那条他逃生的密道,我们避过人摸到了地牢,可没有发现祝虞的身影,只其中一间发现了书院的学服。”
“人不在地牢……?”林清樾微微蹙眉,忽地她耳尖动了动。
在层层楼板之上,依稀传来一片碗盘碎裂之声,听着分外激烈。
“糟了。”林清樾登时站起,疾步拉着梁映往外走道。“不能按照原计划了,谈事的房间在三楼东南,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梁映颌首,没去追问原因,出门前只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刀,递到了林清樾的手中。
“万事小心。”
小刀尚存余温。林清樾没记错的话,这把刀梁映便是差点死了也没忘记寻它,宝贝得很,就这么给了她。林清樾掂了掂小刀趁手的重量,将刀万分顺手地贴身收好。
确认梁映安全离开,林清樾抱过琵琶推开房门,张口便是柳晓晓那不客气时,凛若寒霜的女声。
“还要等多久?楼上的声响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们拂云楼要压我醉仙楼一头,故意让我误了时辰,给我个下马威?!”
“柳姑娘误会了,我们拂云楼绝无此意。”
既然确认了身份,门口小厮也知道这柳晓晓可是贵人的心头好,不能随意开罪。只是他们越好声好气,这柳姑娘的脾气反而越大。
“既然不是,就让我上去!”
一双弹琵琶的手分明纤弱,可推搡起来很有一把子力气。两个小厮四条胳膊竟拦不住,一直让姑娘抱着琵琶一溜烟地从台阶上到了贵人的厢房门口。
不过厢房门口的防卫更是严谨,足有四个壮汉佩刀值守,且没有一点在意拂云楼经营的好脸色,对着她这般的文弱女子也敢抽刀相向。
林清樾知道不能硬闯,便理了理衣襟,心安理得对着门内道。
“冯郎,若是厌弃晓晓,那晓晓便告辞了。”
柳晓晓对林清樾提过,冯晏这人惯会附庸风雅,挑姑娘也是如此。捧他臭脚的,他不稀罕,他偏喜欢清冷自傲,不媚俗的。好像征服这样的姑娘,才更显得他高高在上。
“所以,扮我,不必给他好脸色。”
柳晓晓嫌恶的神情犹在眼前,林清樾将其中精髓轻松就学了个七八。
果不其然,下一刻,敞开了半边衣襟,面露酒红的冯晏将门打开。
“许久不见,晓晓脾气还是这么大,不过,谁叫我喜欢呢?”
冯晏剜了一眼左右两边的护卫,待人恭顺收刀,他伸手欲揽上美人纤腰。
可美人身段如烟如雾,看着触手可及,瞬息之下,却擦着他的手背飘进了房内。
冯晏抬起手,嗅过那沾染上的一缕幽香,像是早习惯了这欲拒还迎的手段,勾起唇角,转身重新将厢房门阖上。
林清樾刚进房间,异香扑鼻,日光照不进的室内,星星点点的烛光在粉紫纱帘的层层间隔下,将入目的所有事物都镀上了一层轻浮旖旎的欲|色。
甚至是被人激烈摔下的碗碟瓷器的碎片,也失去了该有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