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一落下,先站不住的不是林樾,而是旁边的玄英斋学子们。
“杜教谕!你怎能如此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斋长根本不是这种人!”
“就是,斋长若是要行此歪门邪道,何苦日夜让我们做题,做得我们一个头两个大,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林清樾听得最后一句,眯着眼看了过去。
这些天早已习惯林清樾在课业上的严厉,那学子本能心神一震,往其他学子身后藏了藏,看着倒是比怕教谕更怕林樾一些。
“呵,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作的证算不了数。”杜元长毕竟身为教谕,眼神一瞥,玄英斋那些反抗便静了下去。
“这学册试题是由山长最后决定的,决定好后便封装好放在山长的济善堂内妥善保管。今日试题发现不见踪影,是晚膳过后,酉时三刻,我便问你,你此时正在何处?与何人,行何事?”
那会儿,正是他们去捉祝平的时间。
看来是有人瞅准了她们离开的时间,去有心人那里通风报信。
这也就成了他们敢诬陷的凭证,因为断定她不会说出真正缘由。
倒确实没错。
林清樾垂首,不再辩驳。
“只是散步,单我一人。”
话声落下,围观的学子里同历此事的梁映和瞿正阳不约而同地
皱起了眉。
林清樾的示弱无异于助长杜元长的风头,他眉梢一扬,转身对着山长请示道。
“山长,这便是无人、无物可证,不算冤枉。此等恶事,窃取试题者,和一同偷看试题者应是同罪。玄英斋学子既然不能第一时间与林樾撇清关系,便该一同领罚,从书院之中除名。”
将整个玄英斋除名?!
这处罚也太重了吧?!
玄英斋一片哗然,林清樾也抬眼看了过来。
显然山长庄严并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他眉宇凝重,看似正在深思熟虑,实则贴在衣缝的手在众人不注意的角落下,向林清樾敲起了林氏暗号。
【不可再于明面】
山长这是要私了。
林清樾看懂暗号,却轻轻摇了摇头。
有人千方百计搭了戏台,怎么能不看着戏演起来了呢。
见林清樾还不愿配合,庄严不悦地板起脸,可没说上一句,一道男声姗姗来迟地从小路传来。
“山长,且慢。此事实乃栽赃,学生可证明林樾清白。”
玄英斋弟子却因这男声再度掀起了波澜。
只因这分开人群,走到光下的正是朱明斋的冯晏。
“你如何证明?”
庄严微微敛眸。
冯晏躬身道:
“事发之时,学生正与杜教谕在藏书阁讨论疑难,正是学生目睹有人影从济善堂鬼鬼祟祟出来。就在学生要去追那贼人的路上,学生刚好看见林樾身影,确实与另一学子正在山中散步。”
“学生不敢论断他人,但林樾与他身旁学子定是无辜,不该受此牵连。”
“呵。”林清樾听着听着,没忍住低笑出声。
原是在这里等着她。
冯晏这厢说完,用那张素来花枝招展的脸露出一丝慈悲,看向林清樾。
“林樾,我知道你有心想保你全斋,可我追那贼人一路到了玄英斋,此事无可辩驳。能保一人也是好的,可惜我当时未曾看清,不知陪在你身边的是哪一位啊?”
按理,冯晏也是一张俊脸,可此刻看来,那抹慈悲比起戏子所用的任何脂粉油彩,更生动地点缀出了他唱戏的模样。
林清樾顺着冯晏的意愿扫向玄英斋众学子的方向。
他们之所以还站在这里,便是在查出试题之后,无人相信是她所为,却又怕林樾孤立无援,各个都在试题所丢的时间段中,模糊了他们的言辞。
但这点义理,显然被人当作软肋所利用。
他们断然不曾想到这最后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要离开书院。说不慌,那是假的。
林樾被冯晏赋予了只救一人的机会。
于冯晏而言,能够让林樾这个林氏之人珍而重之的——唯有太子人选。
可玄英斋其他众人并不知情。
大家盼着她目光所及,却又觉得他们之中任何一人被选上,都对所有人而言是一种残忍,故而又不敢对上林清樾的目光。
而这少数几个能与林清樾对视的,梁映算一个。
这双幽黑不见底的眸子,只是在那里,便很难不吸引她的注意。
她看到这双眼眸深处,燃烧着一簇希望被选中的焰苗,和其他人都不同,他的渴望不会淹没在俗世的牵绊和衡量之中。
林清樾毫不怀疑,若她选中他。
他眼里的那簇火苗定会迸发成燎原之火,不死不息。
可她没有纵火燎原的爱好。
林清樾移过眸光,最终迎着冯晏上前一步。
“既然冯兄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隐瞒。”
见冯晏不出所料地盯着她的下句,林清樾伸手,却不是指向玄英斋的任何一人,而是搭上了冯晏的肩。
“实在是我仰慕冯兄已久,出门也是为了与冯兄相见,身边并无他人。”
话出口,玄英斋那一片的呼吸都静了。
选了半天,斋长选了冯晏?
林清樾却不管不顾,继续笑脸相迎,一派真挚道。
“多谢冯兄给我作证,不过这来找冯兄的路上,我并未看到贼人动静,倒是冯兄——”
“我记得那时,你并不在藏书阁楼上,而是在济善堂前呢。”
“林樾,你!”冯晏被林清樾一通话说得面色涨红。
那做给她的陷阱,反叫她坑上他来了!
冯晏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林樾。这人端得一副正人君子的皮相,实则信口雌黄起来是一口气都不喘,看向他的眸光都是那让人作呕的真挚。
比他演得更真。
任着朱明斋好一通叫嚣的邵安勾了勾唇角,摇着他的羽扇,没有多义正词严,更像是说风凉话。
“说得倒是,你们说我们玄英斋学子相互作证是一丘之貉,做不得数。那么藏书阁上,杜教谕和冯晏也脱不了此种嫌疑吧?”
“别回过头,是贼喊抓贼。”
邵安漫不经心最后的一语,让杜元长和冯晏齐齐盯了过来,眸光阴恻。
“对了,山长,我记得济善堂中,您甚爱用一种名叫‘满庭芳’的香对吧?”
林清樾却接着这空隙,捡起从她舍房查出的试题轻轻一嗅,忽然道。
“……没错。”
“巧了,学生平日用香也多,知道这满庭芳有一特点,便是但凡沾染都会留有余香。这余香一日才会散,在此之前,肉眼分辨不出。除非浸水,那特殊制成的香料就算沾染一点也会在水面浮起一点油花。”
林清樾放下试题笑道。
“学生闻着试题上香气甚浓,想来那偷试题的贼人避免不了沾上余香,不若现在命人取水来,叫玄英斋的都试试,看看能不能揪出这真正的贼人。”
庄严静静地看着林清樾煞有介事的模样,点了点头。
“那便试试吧。”
林清樾都不用唤人,瞿正阳已经懂事地就近从潭边打来了一盆水。
“反正都要试试,不若由杜教谕和冯兄先开始吧。”
林清樾挂着谦和的笑意,带着水盆刚靠近一步,冯晏便恍如遇到什么脏东西,面色铁青地退后一步。
连带杜元长也避讳地悄悄站回了教谕席位中。
“怎么了?冯兄,为何要退啊?”
林清樾像是完全一无所知,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前步步逼着冯晏,直到冯晏退无可退,撞上背后的早已不说话的杜元长。
就算一开始还不明白林清樾此番用意的玄英斋学子们,这时也已经在这无声的沉默中明白了真相。
但比起愤怒,玄英斋的各个学子皆从脚底冒上一层寒意。
若是刚刚斋长真的只在他们之中选了一个……
若斋长不知道满庭芳的特殊之处,找出真正贼人……
那么,他们一斋整整二十个学子就会这么被扫地出门。他们所有希冀从此踏入入仕之途的理想,所有的冤屈、所有的真相只会被‘一桩丑闻’几个字寥寥盖过。
谁会在意他们是拼劲多少了努力考上长衡书院,而为了这次的学测,他们又是多少个日夜废寝忘食……
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只是普通学子。
不够那么聪慧,也不具有敢于对峙的胆色。
他们普通的人生在这些获得权力的上位者眼中,微如蝼蚁。一言一语,顷刻覆灭,甚至不用背负任何代价。
而最可怕的是,他们是如此了解冯晏。
今日他一己之力便可随便拉他们一整个斋的学子下水,而他呢?
就算被揭露,能付出什么代价呢?
众人屏息着,看了下去。
冯晏却只知道,他决不能就这样败露。他转身盯着杜元长,像是拉住救命稻草,森白的牙齿上下咬合出了四个无声的字。